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可世間并無至情者。

所以死者不可復(fù)生。

“三十二年前……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我都已經(jīng)忘記是多久之前了。”王德順說道。

王德順坐在椅子上，低著頭，瞥向一旁，情緒很低落。元陰坐在王德順的對面，手里拿著毛筆，桌子上攤開金紅小冊，正在記錄著什么。

而吳灼魂則站在元陰身后，臉上帶著微笑，但渾身的肌肉卻因為惶恐而緊繃。

“唉……”王德順嘆了一口氣，轉(zhuǎn)過頭來，有些慚愧地看向元陰，說道：“說來也是諷刺，我審了一輩子犯人，今天卻像個犯人一樣坐在這里。”

“非是審問。”元陰頓了頓筆，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我是在錄真形，凡所妖異必藏玄因，玄因皆由禍起，禍起無非人孽……算了你接著說。”

聽了元陰的話，王德順干笑一聲，接著道：“三十二年前，在蝴蝶巷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一具變形的女尸在巷子深處被發(fā)現(xiàn)。

我當時跟著汪隊長來到現(xiàn)場，記錄和調(diào)查了大部分的地方。這起兇殺案疑點非常多，很棘手。

蝴蝶巷是兩棟樓中間的一跳窄巷子，巷子前后端都很開闊，但中間則有一段非常狹窄的地形。

巷子闊地的唯一入口，被一個鐵柵欄焊死，鐵柵欄上并沒有半點被人攀爬過的痕跡，甚至巷子里連腳印都沒有。

那兩棟樓是老式樓房，并沒有直接通向樓頂?shù)拈T戶。在樓的側(cè)壁，靠著馬路的那一面，釘著一排U形鋼筋，沿著外壁形成一個梯子——那是唯一可以通往樓頂?shù)牡缆?。但這個鐵梯子的最下層，離著地面也有近3米的距離，需要搭一個木梯子才能夠得上。

兇手不可能從旁邊兩棟樓內(nèi)將尸體拋下，因為樓頂很難上去。如果兇手只有一個人，且不借助工具，是不可能帶著一具女尸從樓房外壁的梯子上爬到近20米高的樓頂?shù)?。除非是多人作案?/p>

蝴蝶巷深處，也就是發(fā)現(xiàn)女尸的地方，堆積著大量的廚房和生活垃圾。根據(jù)現(xiàn)場調(diào)查，那片闊地正處于住戶的廚房下面，這也是為什么會堆積那么多食物殘渣和油漬的原因。

這種老樓房的戶型，大多是兩室一廳，每一戶不超過70平米，廚房更是小的可憐。而且，每一戶的廚房窗戶都裝有防盜欄，除非把尸體肢解，否則不可能從防盜欄的縫隙中丟出去。

我想不明白兇手為什么要把尸體拋在蝴蝶巷里，更想不明白兇手是怎么把尸體拋在那里的。

不過負責調(diào)查案件的人是汪琴，也就是我的隊長。有她在，我不用操心這些事情。她是被譽為刑偵之花的存在，是我們整個隊伍的大姐。在我們心中，沒有什么案子能難住她。

她那年二十七歲，我二十五歲。我喜歡她，她對我也有意思，只不過因為身份和工作，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在一起過。

但我們發(fā)生過關(guān)系。”

“等等。”元陰打斷了王德順的話，問道“發(fā)生過關(guān)系？什么關(guān)系？”

“就是……男女關(guān)系。”王德順支吾道。

元陰在冊子上寫下“發(fā)生過男女關(guān)系”，然后道：“哦，你繼續(xù)說。”

其實他也不懂什么意思，但元陰不會細究，因為他只負責記錄。

王德順沙啞著聲音，繼續(xù)道：“我一直喜歡她，但不知道她對我是什么意思。因為那次發(fā)生關(guān)系是偶然，之后隊長她再也沒提起過這件事。她不想說，我也很有默契地沒有問。

但就在那天下午，她讓我單獨跟她去調(diào)查搜證，中途還吩咐我去給她帶了杯奶茶。她讓我去買奶茶的時候，我倆有一段對話，我最開始沒在意，但后來才明白，她有其它話要對我說。

她問我：‘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說：‘一會兒就回來。’

然后她說：‘你想讓我等多久。’

我答道：‘馬上，我跑著去買。’

結(jié)果她說了這樣一句話：‘你是男人，主動點，別讓我等太久。’”

“所以你后來明白她要對你說的其它話是什么？”元陰又打斷了王德順的話，問道。

“就是……”王德順答道：“就是在問我，什么時候娶她。”

“哦，這樣啊，然后呢？”元陰問道。

“然后……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王德順突然大笑，邊笑邊哭。

好一會兒，他才深吸一口氣，抹了抹眼淚，說道：“然后汪琴就死了，我根本沒有反應(yīng)過來，太突然了。

你能明白嗎？我那時候才二十多歲，沒有戀愛經(jīng)驗。隊長可以說是我第一個女人，我喜歡她，非常喜歡她。

但我太笨了，她那天問我什么時候娶她，我居然沒聽懂。如果，如果我那天晚上去找她了，如果我跟她回家了，如果我當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如果她沒死。

如果她沒死……就好了。”

“汪琴怎么死的？”元陰低著頭，一邊記錄，一邊問道。

“隊長她……就在那天晚上，在自己的浴缸中淹死了。”王德順答道。

元陰皺了下眉頭，放下筆，抬起頭來，道：“浴缸？浴缸什么樣？”

“大概……我們家有，就在廁所，你可以看一下。”王德順說著，站起身來，朝著衛(wèi)生間的位置指了指，道：“那里面就有一個白色浴缸，用來洗澡的。”

元陰聽完，站起身來，跑到廁所看了一眼。然后又跑了回來，坐定在椅子上，道：“汪琴的事我知曉了，你說一下后來蝴蝶巷事態(tài)如何，那女尸又是怎樣出現(xiàn)在巷子里面的，兇手抓到了嗎？”

“后來蝴蝶巷的事，就不了了之了。”王德順說道：“隊長死后，我太受打擊，根本沒有心思去處理案子，每天都渾渾噩噩的。

后來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一個姓李的警督找到了我，告訴我他們抓到了在渝州省作案多起的殺人魔張有良，讓我負責審訊。

而我們的隊員也找到了張有良襲擊受害人殷紅的錄像。

我審訊了他，作為主審官，不過他并沒有承認自己殺害了殷紅。但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視頻證據(jù)，也抓到了犯人，所以這件案子就草草了結(jié)了。

在這之后，我就像上級申請離職，結(jié)果上級不同意。最后在各種配合下，我被調(diào)到了c市北山區(qū)警署，任職局長。

當了局長后那年，我在家人的推薦下跟前妻結(jié)了婚，生了一個孩子。

可是之后我們離婚了，孩子改了姓，隨母親。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也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我前半輩子過得都是混賬至極，擁有的不珍惜，沉浸在失去之中。

這個道理，是我兒子十八歲去警校的時候，我才明白的。”

“好了。”元陰聽到這里，說道：“你自己的事無需再說，我該知曉該錄下的都已做完，其余瑣碎跟我無關(guān)。”

元陰合上冊子，收起筆，把東西都放好。然后對王德順說道：“你若沒有疑問，我便先走了。”

王德順搖了搖頭，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過往的回憶沖擊再他心頭，撕開已經(jīng)結(jié)好的疤，露出自己血淋淋的悔恨，這對他來說更是一種折磨。

“公子，請吧。”見元陰收拾好了東西，吳灼魂立馬幫元陰開了門，迎著他走了出去。

元陰對著吳灼魂做了一個揖，說道：“多謝姐姐，今晚就叨擾姐姐了。”

吳灼魂不敢回應(yīng)，默不作聲。

……

執(zhí)念，何為執(zhí)念。

王德順在喪魂地的經(jīng)歷就是執(zhí)念。

他用了三十年去忘記一件事，可這件事根本沒有被忘記，而是深深地埋在了他心里。在他誤喝了法水之后，那縛行尸便拘了他的魂魄，帶到了喪魂地。

殘魂入夢，在陰神界中，他埋藏了三十二年的悔恨終于有了一個發(fā)泄的口子。在那片幻境中，他幻想自己捉到了殺害殷紅的真兇，幻想自己回到了汪琴的房間，為自己當初草草結(jié)案做出解釋。一切只為了能夠解開自己的執(zhí)念。

可惜，這種方式引來的只有更深的恐怖，所以他看到了浮腫的汪琴。他連面對自己所愛之人的勇氣都沒有，回頭奔向了黑暗。

若不是元陰將他尋回，他今夜必然會沉淪在無盡的黑暗與恐懼中，讓他的執(zhí)念化作喪魂地的養(yǎng)料。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