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讓我們站在原地不動,自己走上前抬手敲響了緊閉的墨綠色大門。
他敲門彈指極有規(guī)律,三重兩輕,應(yīng)該是在給里面的人報信。
伴隨著一陣門栓拉動的響聲,大門分左右從內(nèi)打開,走出來兩位身穿黑色勁服的年輕人,朝中年人說了會兒話,中年人指著我點點頭,然后招手示意我可以進去了。
中年人站在門口點了根煙,讓我跟著其中一人進院,我見老榮也被攔在了外面,心里頓時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yù)感。
在警察局里沒有遇到的三堂會審,總不能在這個破胡同里升堂吧。
年輕人沖我做了個跟隨的手勢,一句話沒說,帶著我走進院子里一棟民國風(fēng)格的二層小樓,我乖乖地跟在他后面,進門直接就是大戲園子,戲臺上有老生和青衣正在對壘而唱,曲子我倒是沒有聽過,但是立在臺子左右兩方木柱上的對聯(lián),讓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上聯(lián):學(xué)君巨,學(xué)父子,學(xué)夫婦,學(xué)朋友,匯千古忠孝結(jié)義,重重演來,漫道逢場作戲;
下聯(lián):或富貴,或貧賤,或喜怒,或哀樂;將一時離合悲歡,細細看來,管教拍案驚奇;
上掛橫匾一副:盛世元音
這是北京城三大戲樓廣和樓里的牌子。
我聽說過,但是沒有見過,我爹是養(yǎng)老院里的資深票友,平時在家也愛哼唱兩句,在中風(fēng)之前,沒事也喜歡去京城廣和樓跟華月樓里玩票,所以也多少有點耳聞。
我跟在年輕人后面,兩個人一前一后幾乎是踩著鑼點聲繞過戲臺上到了二樓觀臺走廊里,二樓的走廊寬闊且陰郁,頭頂是綠罩燈,腳下的紅色毛毯厚到扔一個摔炮上去都不會發(fā)出聲音。
很快我們來到一間包房門外,兩扇木門上的門匾寫有篆書“竹”字,年輕人側(cè)身彎腰站在門前,伸手叩響了三下房門。
“三爺,人給您帶到了。”
木門從包廂里打開,一位身穿黑色中山裝的老者迎面走過來,笑著說道:“你就是白家小子?”
“是。”
身旁的年輕人心領(lǐng)神會地邊退邊將房門關(guān)緊,老者細細打量了我一番,笑起來和藹可親:“很年輕嘛,喜歡聽戲嗎?”
“聽過,但不怎么懂。”我回到說道。
老者笑瞇瞇地說道:“年輕人就應(yīng)該有年輕人愛玩的東西,我這堂《鍘美案》也快唱完了,你先喝口茶湯,旁的咱等陳世美被砍掉腦袋再說。”
他沒等我開口,直接拉著我的手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眼睛盯著臺上,就不說話了。
包廂里除了我們兩個之外沒有旁人,我端起桌子面前的琉璃盞一時難以下咽。這琉璃盞打手一摸最起碼也有小兩百年的歷史,包下一個柳子巷,搞出這么大陣勢卻對目的只字不提,讓人實在是一點防備也做不起來。
“要鍘了。”
伴隨著老者淡淡的話語,臺上扮演陳世美的老生被推到虎頭鍘上,明晃晃的鍘刀朝著他腦袋忽悠地一晃,包公臨陣唱罷,這出戲總算是落了幕。
老者看見我微微吐氣,笑著說道:“別緊張,今天叫你來,是想請你幫個忙。”
“您請說,能做到的晚輩定當不留余力。”我說道。
老者擺擺手,“一點小忙,以《探花錄》傳人的本領(lǐng),不算什么難事。”
不等我開口,老者從袖口里掏出一塊玉女投壺的玉佩放在桌子上,有巴掌大小,我掃了一眼,直接說道:“狗打醋。”
老者笑了笑,“怎么見得?”
我深吸口氣,指著玉佩上那條雞血沁線,耐心說道:“您看,凡是狗打醋的物件,在沁邊必有血疙瘩,細看邊縫,像一條草繩上系著幾個繩結(jié)一樣,好認的很。”
“不值錢么?”
我客客氣氣說道:“其實按理來說,通常這種想模仿血玉的料子,最起碼應(yīng)該按照老提油才對,最不濟也得是新提油,入土十年挖出來讓活人貼身貼袋十年再入土,方成血玉絲線,這近代采用的狗血,一般也只能蒙一些新入行的嫩頭,按贗品賣,也賣不上好價錢。”
提油是古代給玉器沁色的手法,宋代叫老提油,明代叫新提油,近代用來沁色的原料是狗血,狗血稠且濃,不值錢。
老者沒有想到我沒費多大力氣就認出來了,笑著說道:“不用參照物,不用煮玉出塵,單憑一雙招子就能看出來這么多名堂,看來《探花錄》的后人,還是有些真本領(lǐng)的。”
我點點頭,沒有否認。
“既然我?guī)湍闯鲞@東西,您是不是也該告訴晚輩,您的尊姓大號了?”
老者聽完大笑:“你果然是不愿意吃虧啊。”
“小本買賣,跟您這種大人物比,實在是算不了什么。”我說道。
老者點點頭,跟我對視了一片刻,開口說道:“本人姓金,道上朋友賞臉,叫我一聲三爺。”
“金振邦,金三爺?”
我望著老者,真想一走了之。
天津,水路碼頭文化滋生出了許多市井流氓,地痞無賴,這些人當中也分三六九等,小的就是我們最常見的混混地痞,帶著大金鏈子,手上箍著扎子,天津人管戒指叫扎子,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全帶在身上了,真名牌假名牌也都穿,就是想讓你看看我多有錢,多了不起。
可是各位記住了,真正的大流氓,等于紳士。
穿鞋必須得穿恒聯(lián)升千層底的布鞋,還有棉襪子,穿的衣服也要粗布或者絲綢緞面的,拿著一小扇,跟文人似的,什么戒指手表一律不帶,為什么呢,他這身份是上流社會的,所接觸的都是官員金融家銀行家,坐在一塊他也跟你談生意,什么國際形勢,政策變化,從舊社會到現(xiàn)在,一點也沒有變過。
在建國前,天津最有名的大流氓叫金耀威,手里拿著一個二寸來長的紙條,上面寫誰的名字誰第二天就得死,幾乎是家喻戶曉,卻沒人害怕他,為什么呢,沒人知道他是誰,就連他街坊鄰居都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天津第一輛汽車就是他買的,晚上回家離著兩條胡同就下車自己走回去,怕吵到街坊領(lǐng)居睡覺。
而這個金振邦,就是金耀威的弟弟,掌管天津衛(wèi)地下秩序,是現(xiàn)世盜門的大當家!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輩子能和這種人物有什么瓜葛,更別提坐在一個包廂里替人掌眼摟貨了。
同時,也搞不明白,金一條這孫子,怎么會犯到他手上了,這搞不好可是要命的事!
瞧見我魂不守舍,金三爺大手一揮:“沒事,東西看完了,我還有件事情想要問你。”
“三爺您請說。”我緩過神來說道。
“這血玉,你了解有多少?”金三爺問道。
我想了想,斟字酌句說道:“按行里的說法,血玉也叫血沁,形成一般也和尸體有關(guān),當亡者落葬之時,作為銜玉的玉器,被強行塞入人口,若人剛死,一口氣咽下的當時玉被塞入,便會隨氣落入咽喉,進入血管密布之中,久置千年,死血透漬,血絲直達玉心,便會形成華麗的血玉,可若想將其變得價值連城,則需要在百年之后挖出讓活人貼身佩戴十年,再與活人一同下葬,周而復(fù)始數(shù)次,方能有血玉無暇之效果。”
金三爺滿意地點點頭:“身為《探花錄》的后人,你可曾親眼見識過貨真價實的血玉?”
“小店本小利薄,哪能經(jīng)手這么貴重的東西。”
“這東西我也沒有見過,只不過前陣子有人送來一件,還是個贗品,你說氣不氣人。”
看見金三爺別有深意的眼神,我心里咯噔一下,咬了咬牙問道:“送您這個東西的人,是不是金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