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是個紙扎匠，他常跟我說，吃這碗飯，就得守規(guī)矩。

紙人紙馬是給死人用的，守的自然也是死人的規(guī)矩。

不過做紙扎的規(guī)矩很簡單，無主的紙人，一律不畫五官。

我小時候很皮，有次爺爺外出，正好家里有個剛做好的紙人，我瞧見旁邊放著雞血墨，閑得無聊就給它畫了五官。

中午玩累了，回家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迷迷糊糊的聽到房間里有腳步聲，驚醒后房間里黑漆漆的，腳步聲也停了。

我以為是爺爺，揉著眼睛喊了聲，伸手就去開燈，然而燈光亮起的瞬間，我看到的不是爺爺，而是白天我給它畫了五官的紙人。

它仿佛活了一樣，直愣愣的站在床前，眼睛死死的盯著我。

我只記得當(dāng)時大叫一聲，光著腳邊哭邊往外跑，到門口正好碰上爺爺。

第二天爺爺把屋里的紙人一把火燒了，沒過幾天，他就在鎮(zhèn)上開了家紙貨店，平日就在店里做紙人。

往后的幾年我一直很困惑，明明在樓下的紙人，為什么會跑到我房間里，還有聽到的腳步聲，難道是它自己走來的？

可惜后面又發(fā)生了一件事，爺爺就把我送到了城里，遠(yuǎn)離了伴我童年的紙人紙馬。

我家里的房子是兩層紅磚房，樓上有三個房間，我住的房間靠東邊，左手邊是雜物間，門上掛著一把生銹的鐵鎖，從來沒見爺爺打開過。

那一年的中元節(jié)，店里的生意很忙，我等不到爺爺就自己就先睡了，夜里聽到走廊上有咯吱咯吱的聲音，我驚醒后就起床去查看，發(fā)現(xiàn)雜物間的鐵鎖掉了，門虛掩著一條縫，里面黑漆漆的，聲音就從黑暗中傳出來。

我以為進(jìn)賊了，偷偷摸摸的過去，到門口才打開手電照進(jìn)去，喝了聲是誰。

然而手電光照到的是一口白色紙棺，棺蓋開了一半，怪聲就從里面發(fā)出來，像是有東西要爬出來。

還好我的吼聲驚動了早就回來的爺爺，他沖出房間見我站在雜物間的門口，臉色一下就變了，急忙進(jìn)去將紙棺蓋上，出來后臉色鐵青，卻一個字都沒說。

第二天爺爺說我命輕，不能呆在紙人堆里，他托人聯(lián)系了城里的學(xué)校，要我到外面念書，沒事不要回來。

時間一過就是六年，今年中元節(jié)前的半個月，他突然打電話讓我回去幫忙，我很開心，可是到家才明白他為什么讓我回來。

我長大了，爺爺老了，頭發(fā)花白，步履蹣跚。我站在門口就哭了，說以后再也不走了，要留下來陪他。

沒想爺爺竟然同意了，讓我放棄學(xué)業(yè)，留在店里幫忙。

第二天我就趕回省城辦了退學(xué)手續(xù)?；貋頎敔攩栁液蟛缓蠡?，我想都沒想就說不后悔。

我的夢想很多，很大，但有足夠的時間去完成，可爺爺?shù)炔坏侥菚r候。

現(xiàn)在不陪，那才是最后悔的事。

爺爺這才笑著說，“安家的手藝不能失傳，以后你要撐起這個門面。”

后來的幾天，我都在店里幫著做紙人，從小耳聞目染，上手也很快。爺爺主動說起紙棺的事，說那是替人保管的東西。至于里面是什么，他閉口不提。

我怕惹他生氣，也不敢追問。

沒過幾天就是中元節(jié)，冷清的店里開始忙起來，差不多一年的囤貨都會在這幾天里賣出去。

十四那天，客人一直不斷，我就讓爺爺先回去。臨走前他叮囑我十五的鬼門十四開，讓我早點回家。

我應(yīng)了聲，只是一忙就給忘記了，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天也黑了。我收了柜臺里的錢正準(zhǔn)備關(guān)門，不料差點跟門口進(jìn)來的人撞上。

退了半步，我才去打量來人。

他三十來歲，穿著厚厚的衣服，體型十分臃腫，從露出的衣領(lǐng)來看，足足有七八件之多。

中年男子站在門口就問：“有紙棺賣嗎？”

他一張嘴，撲來的就是一股腐臭。我眉頭皺了下，忙說沒有，只想著快點打發(fā)他走。

“哦，那我晚上在來！”他的眼神很渾濁，表情木訥，說完這句話轉(zhuǎn)身就走。

我想提醒他打烊了，不過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忙了一天，我也懶得去管，準(zhǔn)備推上門口的單車回家，不料開鎖的時候余光瞟到一個白影，抬頭看見對面梧桐樹下站著個穿白裙的女孩，手里撐著把紅傘，好像正在看我。

我想起爺爺說過，天上不下雨，晚上還打傘的，十有八九是不干凈的東西，急忙跳上車，頭也不回的往家里沖。

這世上有些東西，惹不起的只能躲。

回到家我滿身大汗，抓起茶幾上的水杯一口喝干。

爺爺還沒睡，聽到動靜從屋里出來，抱著一堆舊衣服，放在沙發(fā)上讓我?guī)退x選。

我平息了下心情，沒打算跟他說今晚的事，隨意的說：“爺爺，都是些舊衣服，扔了算了。”

“傻孩子，我百年后，要穿舊衣服才走得舒坦。人死了，穿衣服也有講究，上雙下單，一般人穿八件衣服，七條褲子。”

爺爺是在教我怎么料理他的后事，可我全身猛的一抖，急忙問：“爺爺，只有過世的人才穿這么多衣服嗎？”

“嗯！”爺爺理了理舊衣服，笑著說：“活人穿那么多衣服，不得焐死？”

我聽到這話像掉進(jìn)了七月的冰窟，手都忍不住抖起來，急忙坐到爺爺身邊，將店里遇到中年男子的事跟他一五一十的說了。

我說完坐立不安，爺爺過了好一會才顫巍巍的起身說：“該來的還是來了。別怕，有爺爺在！”他說著朝房間走去，途中還自言自語的嘀咕：“十年了，紙棺的主人也該來了，該來了！”

爺爺有些失魂落魄，我正準(zhǔn)備跟上去，他卻把門關(guān)了。我過了幾秒才推門進(jìn)去，見他坐在床上抹眼淚，我一陣心酸，半跪在他面前含著眼淚問：“爺爺，你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又闖禍了？”

“早幾年，它們也不敢欺負(fù)上門，現(xiàn)在爺爺老了。我走后，你該怎么辦。”

爺爺?shù)脑捨也惶?，但從小聽他說的事多了，知道那神秘男子說晚上再來是要對我不利，而且他很可能不是活人，于是咬牙說：“爺爺，他要是敢來，我就跟他拼了。”

“別怕，爺爺在，他傷不了你。”爺爺說著彎腰從床下拉出一個竹箱，打開后里面有個栩栩如生的紙人。

他將紙人拿出來，讓我把衣服脫下來給紙人穿上，隨后弄破我的中指，取了一滴血點在紙人眉心。

見他做完這些，我忍不住問：“爺爺，這些東西你為什么不教我？”

爺爺回身摸著我的頭說：“我答應(yīng)過你父親，你只學(xué)藝，不走陰陽！”

家里的秘密不止是樓上的紙棺，還有我父母，他是絕口不提。

我有些惱怒的說：“你什么都不教，讓我怎么繼承你的手藝？”

“你啊，會扎紙人就行，討口飯吃！”爺爺抱著紙人出門，我知道問不出結(jié)果，只好跟在后面看。他把紙人放到沙發(fā)上，讓我從紙人前面開始，隔一步滴一滴血。

知道是碰上不干凈的東西，我惱怒歸惱怒，還是照他說的做。弄完后爺爺在紙人面前點了支蠟燭，拉著我回到他的房間。

知道他什么都不會說，我也不問了，兩人就貼著門縫往外看。

隨著時間流逝，我全身酸痛，卻沒有任何睡意，反而越來越緊張。不知不覺蠟燭燒到了一半，時間也差不多到了午夜。我怕爺爺身體吃不消，想讓他回床上。

然而還沒開口，他就小聲說：“來了！”

爺爺?shù)脑捯舨怕?，蠟燭的火苗就開始減弱，眼看著就要熄滅，燭光突然變成慘綠色，火苗也一下躥起來，將客廳照得陰森森的。

吱呀！

酸澀的的聲音中，老舊的堂屋門被推開。

爺爺小聲說：“待會你留在屋里，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去。”

我緊張的吞了口唾沫，剛點頭就看到堂屋門外閃過一道黑影，黃昏時到過店里的中年男子像動物一樣腳手著地，嗅著地上的血朝沙發(fā)爬來。

他到紙人面前，抬頭獰笑兩聲，猛的伸手將紙人撕了個稀爛。

但紙人破碎的時候，里面的竹篾卻彈了出來，像彈簧一樣將他緊緊箍住。我這才注意到竹篾是紅的，幾根主骨上面還刻著密密麻麻的蝌蚪文。

被箍住的瞬間，中年男子沒事，樓上卻傳來一聲慘叫。

爺爺聽到叫聲立刻奪門而出，我想跟出去，他卻回頭吼道：“關(guān)門，不許出來。”

我被他吼得哆嗦了下，也不敢跟出去。

爺爺沖上樓的瞬間，樓上的慘叫聲戛然而止，困住中年男子的竹篾這時突然崩斷，緊接著就看見爺爺從樓梯口滾下來，重重的摔在地上。

“安海龍，你老了。交出紙棺，我給你一個痛快。”沙啞的聲音從樓口傳來，隨著走出身披麻衣的老太婆。

而掙脫竹篾后的中年男子，正扭著身子朝我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