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起接生銅盆,這里就要介紹一下,我和許月萍的那層關(guān)系了。任何事情都是有淵源的,前面提過,我們那兒的人好嚼舌頭,我一個男的在婦科做事兒,少不了閑言碎語,更難聽的講法,說我是專門給女人看襠的大夫,你說氣人不氣人。
我頂著那么大的壓力,還是干了這一行,是因為我的外婆。我的外婆方圓百十里的山村可是個人物,打十四歲起,她就跟著老師傅在山區(qū)做穩(wěn)婆。
穩(wěn)婆就是接生婆,屬于三姑六婆之列,專門替人接生、救人產(chǎn)難。舊時醫(yī)療不發(fā)達,不像現(xiàn)在有專門的產(chǎn)科醫(yī)院,婦女臨盆怎么辦?就在當?shù)卣覍iT的技高穩(wěn)婆,坐草臨盆、落臍炙囪。這些穩(wěn)婆有自己的工具和術(shù)語,化天助為人助,左右生死,自成一套。
我的外婆姓裘,我曾在老房子里,見過一個幡子,上面寫著,“祖?zhèn)黥媚淌丈诖?rdquo;,想必就是當年的招牌了。
本來這些和我也沒什么關(guān)系,但許月萍的奶奶和我外婆是姊妹,跟著同一個師傅出來,我外婆死的時候,特地交代我跟許月萍學門“手藝”,算是遺囑,所以才有了后面那么多事情。算起來,我和許月萍平輩,但她入門比我早,那些東西,我都是經(jīng)由她的手才一一了解的。
她師承有門,大多數(shù)都很傳統(tǒng),聽上去和現(xiàn)代社會不太搭調(diào),但是有些東西,千百年來是不會改變的。
其實就算是到了現(xiàn)在,產(chǎn)房在醫(yī)院仍然是個特殊的地方,它的詭異程度和太平間沒太大區(qū)別。每天與“死”的對立面“生”,打交道,都會遇到醫(yī)學回答不了的問題,舉個例子,出生孩子的性別是扎堆的,第一個產(chǎn)婦生下來的是男孩,接下來勢必是一溜男娃,照理講男女應該五五開才對,這點連三十多年的老醫(yī)生,也沒法解釋。有人講,送子觀音是一波波的,這個時辰送男孩,到了下個時辰就全是女孩;也有人講,是地獄里掌管靈魂的司官,按著生死冊,派發(fā)投胎。諸如此類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越是細思,就越是后脊梁骨冒冷汗,簡單點講,你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生育被何種力量所操控,而生出來的又到底是何方神圣?
這邏輯仔細琢磨,并不意外。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看法,大多數(shù)人都只認為死是禁忌,而忽略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人死后要進入地府,地府的鬼魂經(jīng)過六道輪回再回到陽間,其中任何一道環(huán)節(jié)出了紕漏,其危險性不亞于惡鬼纏身、邪祟作祟。之所以婦女生產(chǎn)時的傳說,沒有死人時的多,是因為幾千年來國人一向重死不重生;二來家中有嬰兒誕生,畢竟是件喜事,蒙蔽了許多本應該重視的東西。
說了那么多,前因后果都已經(jīng)交代,也方便我接著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下面言歸正傳,我們繼續(xù)李娜的事情。
早年間婦人生產(chǎn)用的收生盆,有特殊的制式,圓形,直徑77.7公分,盆口有包邊,每次用三個或者五個,總而言之是單數(shù),盆里裝滿熱水,一來保證屋內(nèi)的溫度;而來可以擦拭產(chǎn)婦的汗水;第三穩(wěn)婆還可以借助水溫,來試探嬰兒的健康狀況;另外,銅器自古就有辟邪的作用,也算是鎮(zhèn)壓邪氣的法器之一。
這些東西到了當代,根本就找不到了。許月萍的家里面倒是還有存貨,可時間不等人,一來一回根本來不及。怎么辦?還是許月萍腦子轉(zhuǎn)的快。我們只要讓潘海燕知道,李娜生產(chǎn)了就可以,反正又是與合歡核桃一樣作假,無須用到精確的器材。
于是乎,我們又出了一趟門,到了五金市場,買回來一塊銅皮。沒想到許月萍的動手能力還挺強,一會兒的功夫就用銅皮圍成了盆子,并且用錐子在盆子的表面刻下了一些圖文。這些圖文我也不認識,似道符,又像是梵文,歪歪扭扭,但自成一體,肯定不是胡亂畫上去。說實話,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搞不清這些圖文到底是什么含義,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是效果卻是出奇的好。
我們來到了李娜的臥房,關(guān)上門窗,把李娜的老公隔離在外,因為自古男人都是不宜進入產(chǎn)房的,相傳男人“撞生”,不吉利,會遭遇血光之災。(說起來也諷刺,這是規(guī)矩,我外婆卻立下遺囑,讓我進入生門,破了傳統(tǒng),不知道算不算與時俱進。)
許月萍把那個銅盆放在李娜的床邊,李娜這個時候被許月萍不曉得用了什么手段,一直都在昏睡,許月萍將熱水瓶里的水倒進盆子,然后又放入了事先準備好的槐樹葉、艾草和生姜片之類。做完這些,她盤地而坐,嘴里念念有詞,“某時某地,有婦李氏亟待生產(chǎn),由十八娘娘佑護,一切鬼魅魍魎一概退下”云云。
緊接著,她嘴里又開始嘀咕著一些山調(diào),語速不快,但就是聽不清她在念叨什么,說也奇怪,許月萍雖說像是和尚念經(jīng),但聲調(diào)平緩,偶也抑揚頓挫,聽起來很讓人舒服,感覺整個房間都澄凈下來。
她的手上還不停的做些手勢,看上去應該是在模仿舊時穩(wěn)婆接生的場面,這時她已經(jīng)不嘀咕山調(diào)了,而是叫著“用力、使勁、已經(jīng)看到疼、忍著點”之類的話,場面就跟真的一樣,而且不管我們這邊多喧囂,李娜就是昏睡不醒,似乎在夢中非常配合我們。
不一會兒,許月萍又將一旁的熱水瓶打開,將熱水倒進盆中,很快熱騰騰的蒸汽,就升騰起來,霧氣繚繞,有了點神婆作法的氛圍,比起上次聚靈核桃要靠譜的多。
許月萍用塑料勺子,不停舀起熱水,再倒進銅盆,發(fā)出嘩啦嘩啦的水流聲,嘶的一記,又聽她叫道,得一多頭(男孩),六斤八兩,頭大面圓,四肢康健,病妹生產(chǎn)順利,母子平安。
許月萍雙手平攤胸前,佯裝抱著一個嬰兒,然后改成單手,另一只手繼續(xù)舀水澆下,一邊澆一邊喊著,洗洗頭,做王侯,洗洗腰,一輩要比一輩高,洗臉蛋,做知縣,洗腚溝,做知州.......
整個過程我是看得千真萬確,心中似有領悟。一般來講,面對鬼神,方術(shù)里通常的做法或鎮(zhèn),或驅(qū),或勸,然而生門卻是別具一格,我算看明白了,主要靠——忽悠,聚靈核桃讓趕著投胎的野鬼,以為房內(nèi)有男女在行不可描述之事,而這一次,更是硬掰了一個虛構(gòu)的嬰兒出來。
放在平時,我一定當笑話來看,但因為宋桂家的經(jīng)歷,我知道不信還不行,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許月萍的動靜漸小,最后安靜下來,我知道這場法事,已經(jīng)接近了尾聲。我心里沒底,看著她,又看看床上的李娜,不見她有什么變化。
剛準備開口問,許月萍卻把食指豎在了嘴前,意思是靜觀其變。我也不明白究竟在看些什么,也不好問,只能傻傻地坐在一邊。
房間里出奇的安靜,照理說這個時間點,人們都出來散步了,可房間像是添了隔音板,把所有的雜音,都拒之屋外。天色在變暗,房間里也沒有燈,只有外面昏暗的光亮,從窗戶反射進來。在這種無聊的情況下,很容易犯困,我坐在原地,竟然打起了瞌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一下子驚醒,緩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在哪,連忙去看床上的李娜。李娜似乎動了一下,腿抽筋似的彈了一記。醒了?我睜著眼睛,李娜慢慢的蜷起雙腿,然后緩緩的坐了起來。她的身體很僵直,坐在床上。光線依舊昏暗,我看不太清她具體的表情,只有一個輪廓,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覺得氛圍有點詭異。我轉(zhuǎn)臉去找許月萍,原來她坐在一邊,一直沒有合眼,此時也正牢牢地盯著李娜。
又過了一會兒,李娜挪到了床邊,下床,她沒有穿鞋,而是光著腳走到了墻邊。我有點緊張了,這架勢不太對勁兒啊,不會是出了什么問題吧。
“咯咯咯!”李娜突然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起來。
擦,這是怎么回事!
許月萍輕聲叫著李娜的名字,然而對方一點反應沒有,傻子也看得出來,她的問題并沒有解決。
我不自覺地靠近許月萍,發(fā)現(xiàn)許月萍的臉色嚴肅的嚇人,她壓著嗓子對我說,我們搞錯了,上身的不僅僅是潘海燕,上了李娜的身還有另外一個,而這位好像并不想她把孩子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