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是個赤腳醫(yī)生,所以我們家有很多醫(yī)書,從中醫(yī)西醫(yī)到獸醫(yī),樣樣都有,也許受了我爺?shù)难?,我愛讀書,在家里翻一星半點的紙片,也要細細讀上幾遍,甚至于我的性啟蒙讀物就是一本帶圖的叫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指南的書。
我爺也頗以我能讀書而自豪,他總是說我以后可以繼承他的衣缽,當一名合格的赤腳醫(yī)生。
只不過我的志向可遠遠比赤腳醫(yī)生要大得多,我要考上醫(yī)學院,當一名出色的醫(yī)生。
為了這個目標我也不停地找醫(yī)書來看,把我爺?shù)哪切┽t(yī)書全都背得滾瓜爛熟,只感覺自己已然是個醫(yī)生了,只不過缺少臨床經(jīng)驗。
我一直都想找機會試一試身手,機會終于來了。
高一暑假的一個午后,我正在家里捧著剛從書店租回來的全套武俠小說看,那屋外的蟬聲陣陣,卻一點也不影響我的思想在武俠的世界里遨游。
突然一陣風起,天突然一下子就暗了下來,蟬聲也一下子停歇了。
我抬頭看看天,感慨于這大朵大朵的烏云不知道從何時聚在一起,仿佛給小山村加了一個罩子,把一切生靈都罩在了這里面。
顯然這是要下大雨,我擔心出診的我爺,打算給他送傘,就在這時候,突然有一個孕婦來到了我家門前。
這孕婦打著一把黑色的布傘,身上穿的是紅藍兩色的寬大衣服,也許是她身懷六甲又走了許多的路,因此臉色相當蒼白。
我好像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至少可以肯定她不是村里的也不是附近村里的人。
女人開口問我:“楊醫(yī)生在家嗎?”
楊醫(yī)生就是我爺,作為赤腳醫(yī)生,我爺在十里八鄉(xiāng)名頭很響,經(jīng)常有人來請他出診。
我搖了搖頭:“我爺他出診去了。”
那孕婦一聽說我爺出診去了,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簡直有些六神無主:“這可怎么辦???他什么時候能回來?”
我看看天空:“恐怕都要等雨落停了,才能回來了。”
孕婦愣了一下:“時間不夠啊。”
然后她看著我:“你應該也會看病吧?求求你,救救孩子吧。”
說實話我真不會,但是看這孕婦實在可憐,人家挺著大肚子來看病,我總不好直接趕她走吧。我猶豫了一下:“我們家的規(guī)矩,不在家里坐診,都是出診的。”
孕婦說道:“可是,我實在走不動了,小醫(yī)生,你行行善吧。”
一句小醫(yī)生讓我一下子飄了,尋思著這也是行善積德的事情,而且我爺也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而且我時刻準備著治病救人,現(xiàn)在機會就放在眼前。
我聳了聳肩膀:“行吧,不過我不保證能不能看準了,先給你搭一下脈吧。”
孕婦把手伸給我,我的手指搭在寸關尺上,這一搭上去只感覺她的胳膊冰涼,而且脈息很弱,只不過時不時能搭出洪脈。這洪脈說明這女人懷著的是個男孩。
我之前搭脈從來是自己拿自己練的,現(xiàn)在第一次給別人搭,就有些吃不準了。
更何況我一個男人也不可能給自己搭出喜脈來啊。
不過我可不能露了怯,望聞問切,診病四要,我既然切不準,就先問問吧:“看你這肚子,懷了有五六個月了吧,怎么還自己出來,讓家里人來請不就可以嗎?”
孕婦卻是說道:“他們都出不來,小醫(yī)生,你看孩子健康嗎?有沒有什么問題???”
我強撐著回答道:“都還可以,應該是個很健康的寶寶。”
孕婦松了一口氣,喃喃說道:“健康就好,健康就好。”
然后她抬著頭盯著我,突然塞了一張百元大鈔在我手中:“小醫(yī)生,那你能不能現(xiàn)在就幫我把孩子剖出來???”
???我拿著這百元大鈔不知所措了。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好端端的,讓我把孩子剖出來,這算哪門子事???
不要說我不會,就算會也不可能這么做,動手術需要醫(yī)生資格的,沒有資格給人動手術,無異于殺人。
我還想當個優(yōu)秀的醫(yī)生,絕不可能給自己的前途留下污點。
我急忙搖頭:“不行不行,你別坑我了,錢你收回去,我就是個半吊子,也沒本事給你看病,你說一下你住哪兒,我讓我爺出診去你家吧。”
那孕婦卻把錢推了回來,然后撲通一聲給我跪了下來:“小醫(yī)生,求求你啊,來不及了,快救救孩子啊。我無論如何也要把他留在岸上啊,不能讓孩子沖走啊。”
她聲淚俱下,說的話卻完全聽不懂,弄得我一頭霧水,讓我救孩子,又讓我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剖出來。什么留在岸上,不讓沖走,這都是哪跟哪?。侩y道這女人是個瘋子不成?
我看她哭得傷心,怕她因為傷心再把肚子里的孩子給哭了,便想著哄哄她,把她哄到鎮(zhèn)上正規(guī)藥店去,那里有名望很高的醫(yī)生,說不定能替她解決問題。
我裝模作樣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假裝沉吟一下說道:“我看你誠心求醫(yī),這樣吧,我給你寫個方子,你照這方子去慈福堂抓藥,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說完我拿出我爺寫方用的小楷,拿了一張?zhí)幏絾巫?,在上面鬼畫符一般寫了一些連我都不認識的字,寫完之后把方子遞給她。
女人接過我的方子,卻還是直直盯著我,盯得我莫名心虛。
她說道:“小醫(yī)生,你會不會騙我???”
我沒敢回答。
女人突然詭異地笑起來:“男人最會騙人了,騙人的男人不得好死。”
聽到這話我只感覺頭皮發(fā)麻,只感覺汗毛都槍起來。
不過幸好這女人也沒有停留,而是轉身離開了。
我松了一口氣,一低頭,便看見地上一灘積水,水里漂著一張濕透了的一百元。
我心中疑惑,這些積水是怎么來的?難道說是羊水?
而這一百元錢又是怎么回事?
我猜測這是女人落下的,之前她非要給錢,我推了回去,估計她也沒放好,又或者她特意留下來的。
不管什么情況,這錢我都不能拿,要是拿了,就真算是騙了她的錢了。
我急忙撿起來,追出門去,可是哪還有這孕婦的身影?
這時候雨已經(jīng)落了下來,雨大得連傘都擋不住,我只好退回家里,打算等雨停了再問。
結果這雨下了三個小時才變小,我打著傘拿著錢在隔壁幾家問了一圈,都說沒見過這孕婦。
我心中著急,我爺一直嚴厲教導我,不替人解決問題,決不能收錢,而我第一次出手卻壞了我爺?shù)囊?guī)矩。
我心想這下子可要被我爺罵了,說不定我爺還要禁止我學醫(yī)。
心情低落地往回走,剛走幾步,背后有人叫我。
我一回頭,是村里的二流子小羊,小羊好吃懶做是出了名的,一有錢就賭,沒錢了就去偷,村里人的雞鴨沒了,先不找黃鼠狼,都找小羊。
我也不愛跟這種人說話,因此也沒理他,扭頭就走。
小羊卻再次叫住了我:“大鍋子兄弟(我大名楊鼎,小名大鍋子),我表姐有一百塊錢丟在你家了,她讓我回來取。”
其實小羊的話我半點不相信的,可是轉念一想,錢給了小羊,我就沒責任了。
這事我爺要問起來,我就說錢已經(jīng)讓小羊轉交了,反正我又沒拿錢,我爺也沒辦法怪罪到我的頭上來。
所以我把那張濕漉漉的錢交給小羊,自己如釋重負地回家了。
又過去了一個小時,都已經(jīng)到了廣播匣子開始播報了,我爺才回來。
剛跨過門檻,我爺又退了出去,再次走進來,反反復復好幾次,才突然問道:“咱家是不是來什么人問診了?”
我有事從不瞞我爺,就把那個瘋女人來問診,我怎么打發(fā)她走的事情一五一十跟我爺說了,末了加上一句:“小羊說她是他表姐,我已經(jīng)把錢轉給小羊了。”
我爺一聽,臉色一下子變了:“你惹了大禍了。”
我被我爺?shù)哪樕珖樀貌惠p,連忙問道:“爺,不就是一張錢嗎,至于這么嚇人嗎?”
我爺說道:“這錢帶著陰氣,用不得的。”
陰氣?難道是說這錢是濕的?
濕的晾干了再花不就可以了嗎?
不過說也奇怪,這錢晾了三個小時了,卻還是濕漉漉的,完全沒有干的意思。
我不解地望著我爺,希望我爺給我解釋下什么叫錢帶陰氣。
然而我爺卻沒有和我解釋更多,而是說道:“快跟我去找小羊把錢要回來,但愿還能趕上。”
話還沒說完,村里的賭博鬼馬猴兒就急急忙忙跑過來:“楊醫(yī)生,不好了,小羊他在屋檐下淹死了。”
我和我爺一聽這話,連傘都沒拿就跟著馬猴兒往小羊家跑。
馬猴兒一邊跑一邊跟我們簡單說了一下情況。
原來之前我去打聽孕婦下落的時候,馬猴兒正好去雜貨店買煙,也聽了一嘴我要找孕婦還錢的事情。
然后他買了煙就去小羊家賭錢,小羊手氣很背,很快就輸光了,正沒錢的時候,馬猴兒開玩笑地和他說了這件事情。
結果小羊一聽就說要找我騙這錢。
他們都以為小羊不可能騙得了我,來了只會自討沒趣,結果不一會兒小羊還真拿著錢回去了,得意洋洋地再次參加了賭局。
這賭徒眼里只認錢,哪管這錢是坑蒙拐騙來的,所以他們又賭了起來。
賭到一半,小羊又輸光了,他說去門口尿泡尿換換運,結果剛到門口不久,突然就悶哼一聲仆倒在屋檐下的那灘積水里,手刨腳蹬,就是起不來。
馬猴兒急忙去扶起他,再看小羊滿口滿鼻都是泥沙,已經(jīng)沒有氣了,就急忙過來找我爺。
畢竟我爺威望高,村里人有個大小事情都來找我爺。
我聽完馬猴兒說的事情,心里覺得荒唐無比,老話說,檐頭水還能淹死人?可是這小羊就在檐頭水里淹死了。
估計這是小羊有癲癇病之類的吧,要不然絕對不可能。
我爺臉色相當難看,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小羊家。
小羊家是村里少有的幾十年的黃泥房,有個破落的院子,三間泥房低矮,長時間不開火,看上去連點人氣兒都沒有了,有點陰森森的。
屋檐低矮,不停地滴水,檐頭的水都有好幾厘米深了。
進了堂屋,堂屋的地面都是返潮了的,走上去又滑又粘,一股青苔的味道撲鼻而來。
屋里的八仙桌上擺著一副麻將,滿地的煙頭。
而八仙桌旁趴著一口破鍋,小羊就趴在一口破鍋上,他的兩個賭友長根和盈偉一臉的驚慌,不停地拍打他的背。
看得出來他們這幾個賭鬼還是有人生經(jīng)驗的,溺水的人不能仰著躺,要讓他趴著控水。
見到我爺進去,他們急忙讓開位置讓我爺過去。
我爺?shù)搅诵⊙虻纳磉叄焓衷嚵嗽囆⊙虻谋窍?,握拳用拳尖在小羊的后心上用力一抵,小羊突然嘔了一聲,醒轉過來。
他們?nèi)齻€看小羊這樣子,都是十分緊張,不停問我爺小羊有沒有救?
我爺皺起眉頭道:“還有救,不過泥水入肺,封死了咽喉了,誰去尿桶里舀一勺尿來給他灌下。”
馬猴兒一聽,和另兩個人對望了一眼,慢慢吞吞去隔壁屋。
我心中納悶,原來隔壁屋就有尿桶啊,為什么小羊還要在屋檐下尿呢?
看長貴與盈偉兩個人的神情,似乎這里面還有隱情一般。
我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掃來掃去,覺得他們兩個都有些做賊心虛的神情。
就在這時候,我爺說道:“怎么這么慢,再晚就來不及了,鍋子你去看看。”
我只好收起自己剛剛從武俠小說學來的當中名捕的推理,不情不愿地往隔壁屋走。
黃泥房本身低矮,又很少開窗,所以光線很暗。
我進到隔壁屋,卻沒看到馬猴兒,屋里實在太暗。
幽暗的屋子角落,擺著一張床,床上掛著白色的,應該是蚊帳。
蚊帳里傳來一陣咕嚕咕嚕的冒泡聲。
這冒泡聲仿佛一個人在輕聲說話,好像在說,我錯了,我錯了。
我越想越是詭異,只感覺雞皮疙瘩慢慢爬起來,后背陣陣發(fā)涼。
我看向那蚊帳,蚊帳的角落里仿佛有什么人在動了一下,牽動蚊帳在動。
我心說馬猴這是怎么了人命關天,他怎么就上了床了。
我壯著膽子叫了一聲:“馬猴,你在那里嗎?”
沒有回答。
屋子里一片死寂。
然后那很輕的聲音突然說了一句:“跑,快跑,她在這里。”
我聽得真切。
轉頭要跑,卻被嚇得邁不動步。
耳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輕笑聲。
然后我就感覺自己無法呼吸,仿佛被浸在了水里一般。
我掙扎喘氣,可是越是想呼吸,肺里的空氣就越少,我只感覺自己要窒息了一般。
就在這時候,耳邊啪嗒一聲,我的眼前一亮。
隨著這光亮的到來,我又可以呼吸了。
我松了一口氣,但是馬上被眼前的一幕給驚呆了。
馬猴兒整個人大頭沖下,倒栽進了尿桶當中,尿桶當中的尿被他擠出桶來,溢得滿地都是。
不知道馬猴是不是在底下呼氣,尿桶里的尿竟然還在汩汩往外冒著。
死人了。
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就這么死在我的面前,我嚇壞了。
說聽到我爺?shù)穆曇簦?ldquo;別怕,我來了。”
我這知道剛才拉亮電燈的是我爺。
回頭看我爺,我爺?shù)哪樕茈y看,說了句,小羊死了。
我卻指著前面,吃吃說不出話。
我爺看了一眼前面,說了一句:“跟在我身邊。”
然后他上前一步,一腳把尿桶踢翻,抓住馬猴兒的腿把他拽出來。
馬猴的肚子被剖開了,豁了一個大口子,那樣子惡心更恐怖。
再看馬猴兒整張臉已經(jīng)讓尿給腌得都抽抽了,蒼白而褶皺。
兩只眼睛也早已經(jīng)翻了白,兩只只有白眼仁的眼睛死死盯著上方,那樣子嚇人極了。
我的心撲通通亂跳,怎么沒有一點兒響動,這馬猴兒就這么淹死在尿桶里了呢?
而且這死狀實在太過詭異了,無論什么樣異想天開的姿勢,馬猴兒都不可能倒栽進尿桶當中的啊。
還有那詭異的聲音,是那么真切。
根本不像是幻聽。
就在這時候,堂屋里傳來一聲慘叫。
我爺急忙往堂屋跑,我也急忙跟了上去。
一到堂屋,撲面而來的慘狀讓我整個人差點魂飛天外。
盈偉仰躺在鍋上,他的肚子被剖開了,肚子腸子流了一地,血順著鍋底流了一地,形成了一片血泊。
而長貴卻是整個人趴在了血泊之中,已經(jīng)一動不動了。
在他的腳邊,還有手邊,全是坑。
這坑是手刨出來的,腳蹬出來的。
這說明他死前無比痛苦,想拼命掙扎求生,可是他最后還是溺死了。
他是被這淺淺的一灘血給溺死的。
而他的背上,也豁開了一個大口子。
短短的時間之內(nèi),四個賭錢的全都死了,一個淹死在尿桶里,一個淹死在了血泊中,還有一個不知道怎么死的,他們?nèi)齻€的肚子都被割開了,死相慘不忍睹。
唯獨最先死的那個小羊,現(xiàn)在卻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