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間沒有可抓的地方,我只能慢慢游,只要不被水流沖回去就行,我得保持體力,待會兒好呼救,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會救我,只要他們想,其實很容易,這里峭壁只有五六十米,丟根長繩下來就能救我了,打撈隊有這種百米長繩。
半個小時后,我看到一行人在山頭路上向碼頭走去。我便使盡全身力氣喊:“救命……”
熊老六是打撈隊長,他好像看了我這邊一眼,但裝作沒聽到,繼續(xù)跟大家有說有笑,直到他們消失在樹林里,我心里冰涼,已經(jīng)很累了,游不動了,越接近長江口,峽谷越窄,水流越急,所以大家都叫這里蛇尾或是龍尾。
我躺在水面,任由水流漂著身體,今兒估計是要跟那禿頭女水鬼為伴了。
“水生……”崖上響起劉叔的聲音。“游過來,我放繩子下去。”
我看到他抱著一棵樹,站在山上喊著我,肩膀上還背著一捆小拇指粗的繩索,我似乎看到了希望,拼命朝他下面游去。他擔(dān)心自己掉下水,死死抱著碗口粗的小樹,然后將繩子一頭綁在樹上,才敢扔下繩索給我。
我將繩子綁在腰上,因為我已經(jīng)沒力氣了,劉叔便慢慢將我往上拉,拉到一半他也累了,便停下來休息,他站的地方本來就不好使力,都是人高的草,很容易滑倒掉下來。
等他將我拉上去的時候,我身上好多地方被崖壁磨出血了。
“沒事吧?”他問我,我搖搖頭,沒有說話,想吃米飯,想睡覺。
他將我背回家,給我做了一大碗蛋炒飯,吃完后我睡了三天三夜,噩夢纏身,那女人各種表情像是快進一樣在我夢中不停閃現(xiàn)。我不死不活地整整病了一百天,后來莫名其妙的就好了。之后劉叔便不顧村里人反對,將我收養(yǎng),本來鄰居想把他趕到白氏祠堂住,但劉叔脾氣暴躁,將那家人打服了。
此后,村民們都知道了我后背的鱗甲,當(dāng)時為了方便游泳,我將衣服脫了,打撈隊的人跟村民們說,我在水里游著,背后的鱗甲散發(fā)著幽幽的黑光。麻個痹的,那么遠的距離,我那時候才六歲,哪有這么明顯,還黑光,他們應(yīng)該在劉叔救起我之后才看到的。
有的人叫我蛇種,有的人叫我龜兒子,還有人比較懷舊,依然叫我鬼種,但他們都不敢當(dāng)著劉叔的面說,劉叔安慰我說,這叫龍背鱗,但村民們不服,龍鱗是金色的,哪有黑色龍鱗。
后來劉叔告訴我,我呼救那次,他就在人群中間,但是不敢看我,打撈隊的人也說了不能救,否則肯定跟我爹一樣死無葬身之地。但當(dāng)他到船上,看著繩索,便覺得這只是舉手之勞,若不將我救上來,怕是一輩子心里難安,感覺我是他害死的,他不顧隊友反對,背著繩子就下船跑到我呼救的地方。
好在熊老六沒有將他趕出打撈隊,還給他找了些賺錢的撈尸活,劉叔年輕時水性好,救過熊老六的命。劉叔讓我上了學(xué),我也很珍惜,越是被排擠越想用成績證明自己,每次考試總是名列前茅,等我上了高中,九年義務(wù)教育全部免費,真是絕了。
高中老師對我贊不絕口,說我雖然不愛洗澡不講衛(wèi)生,但很聰明,將來肯定能上一流名校,這句話讓劉叔跟打了雞血似的,拼命掙錢,他身體不太好,抽煙太猛,得了肺病靠吃藥維持,還想存錢給我上大學(xué)娶媳婦,把我當(dāng)親兒子再養(yǎng)。他經(jīng)常跟我說雖然被村里人孤立,但他已經(jīng)把我兒子了,一點都不覺得孤獨。
關(guān)于洗澡這件事,我沒跟老師同學(xué)解釋過,每次都是等室友睡著了,才敢打桶冷水栓上廁所門,在里面偷偷洗,不然我怕別人看到我背部的鱗片,高三的時候已經(jīng)十七片了,背部幾乎布滿了這種惡心的東西。
高一的時候我暗戀二嬸的女兒江楚眉,自卑感爆棚,便跪在劉叔跟前,求他將刀片燒紅試試能不能割掉,但是我想多了,我背上皮膚無比堅韌,鋒利的刀子在鱗片上連個劃痕都沒留下,最他娘讓我惱火的是,劉叔下刀子的時候,我居然沒覺得痛。
我參加高考的時候,熊老六已經(jīng)是村長了,他跑到縣里來,沖進考場將我拉出來坐上他的摩托車,向村里疾馳。
原因是上游縣城的幾個小孩在江邊游泳,有個小孩被水沖走,家長雇打撈隊沿江尋找,但晚了一步,尸體被沖進斷頭峽口,斷頭峽遠近聞名,那個打撈隊死都不進去。眼看尸體在崖壁上撞得血肉模糊,家長哭得死去活來,愿出三萬塊找人打撈。
劉叔不顧大家勸告,說小孩剛?cè)霐囝^峽,應(yīng)該沒那么危險,開著小木船去了。熊老六便火急火燎的找我回去勸劉叔,不要動小孩尸體,還有可能安全返回。
斷頭峽惡名遠揚,可不是近代的事,縣里有本清代康熙年間的手寫本《撈工志》,上面就記載了,大概的意思是斷頭峽盡頭的積水潭吸尸,長江的尸體只要流到這附近,一半順流而下,一半被吸入積水潭,清代撈工都叫它積尸潭。只是這本書太過邪乎,被縣里藏起來了,大家都是從黃玄的父親黃方老道那里聽說的,黃老道年輕時游歷江湖,見多識廣,據(jù)說四十歲時還騙過村里一個黃花閨女。
我在摩托車上聽劉叔這么說,急得不行,一直在抹眼淚,長這么大,我從來沒流過一滴淚,爸爸死的時候,我以為他去找媽媽了,奶奶死的時候,我以為她睡著了。如果劉叔也死了,我就一個親人都沒了,難道我真是天生克親人?
我少年老成,每天想很多事,后來劉叔不斷開導(dǎo)我,他說我要是有出息了,買輛小轎車,再讓他坐坐飛機,因為這些他都沒坐過,所以他不能死。
但縣城離村里的路是那么遠,熊老六開得再快,也要一個小時,來回兩個小時過去了,一切都晚了。
遠處圍觀的人說,劉叔進了斷頭峽,剛追到孩子身邊,水流突然變得踹急,小木船速度飛快地撞到崖壁上,船翻了,劉叔便再也沒起來。我沖到翻船的地方,看見小木船蓋在水面上,被轉(zhuǎn)彎處的崖壁擋住了,水流已經(jīng)沒有那么急,很緩和。
我跑回碼頭船上拿起繩子便要去撈劉叔尸體,熊老六拉著我吼道:“你瘋了!”
“沒事,六歲的時候,我都死不了,現(xiàn)在也不會有事,劉叔將我撫養(yǎng)長大,一定不能讓他葬尸斷頭峽。”
“你還知道他將你養(yǎng)大?你想死我不攔著你。”熊老六揮揮手說,他跟劉叔近三十多年的同事,想必恨死我了吧。
他怎么想不重要,我背著繩子跑到翻船處,將繩子綁在樹上,村民們見我如此不怕死,都很好奇,紛紛站在路邊圍觀。畢竟六歲時我已經(jīng)成了傳說,大家都說我是斷頭峽水鬼的兒子,鬼再壞也不會害親生兒子,所以我才能活著。
“你小孩還想要嗎?”我問那個家長。
這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家長被一群村民們洗腦,又看見劉叔死得蹊蹺,已經(jīng)悲痛中清醒過來,一時不知該不該要。
“我不要你的錢,你想要我就幫你撈上來。”我問,見他還不回答,支支吾吾,我沒時間跟他廢話,越靠近積水潭,越越難撈,,便將繩子綁在手腕上,一躍跳進斷頭峽。
落入水中后,我便游向木船,這時候上游的暗流突然變得洶涌起來,將木船沖走,我追上去抓著木船,潛入到下面,船上綁著一根繩子直通水下,我拉了拉繩子,感覺有什么東西吊在上面,我想繩子的另一頭就是劉叔的尸體了,這應(yīng)該是劉叔當(dāng)時能想的唯一辦法。
我順繩而下,繩子只有十來米,我看見劉叔的手被綁在繩子上,身體卻被黑色水草纏得跟個粽子一樣,這才十幾米,離水底遠著呢,哪來這么長的水草噬人。我突然想起兒時那個長發(fā)女人,不禁嚇得打了個冷顫,似乎能看見她在水底下,但揉了揉眼睛,又沒有,這季節(jié)又是大上午,江水可沒那么冷。
雖然很怕,但我不能把劉叔放在水下,我六歲時能活下來全因為他,命還了也無所謂,況且這里不是積水潭,應(yīng)該沒那么危險。我從腰間掏出從船上順的小菜刀,使勁兒割著水草,但怎么也割不斷,下半身卻被水草慢慢纏上,無法動彈。
當(dāng)水草纏到我腰間的時候,我看到不遠處一條呲著牙的怪魚朝我游來,它的頭比卡車頭還大,眼睛直徑估計得有一米,我嚇得連忙扭動,想掙脫水草的束縛,大魚腥紅的眼珠一轉(zhuǎn),跟我對上眼了,麻痹的,它現(xiàn)在才看到我,早知道就該等它過去,真是找死。這種魚我沒見過,應(yīng)該是外來物種,江魚一般沒有牙齒,更沒見過這么大的。
它張開血噴大口,沖向我,這嘴巴可以把我整個人裝進去了,獠牙估計有二三十公分長。我腦子里閃現(xiàn)那個晚上的情景,左手捏住刀子一拉,掌心血跡冒出來,大魚似乎有所畏懼,但并沒有逃走,而是慢慢游過來,我抓著身上黑色水草猛地一拉,藍色火焰在水底漫開,大魚這才嚇得屁滾尿流,轉(zhuǎn)身逃走。
劉叔身上的水草也被燒了,水底水花翻涌,我看到他懷里還死死抱著那個小孩,我將他們拖出水面,解開船上的繩子,將雙尸背在身上。
村里人都說鬼怕血,看來這是真的,但令我不解的是,我爹那年全身衣服都用公雞血泡過,卻依然死在積水潭,這其中的緣由我始終不知道,難道鬼只怕人血?這也好像說不過去,死的那些人哪個身上沒血,難道劉叔這個年紀(jì)了,不知道鬼怕血這個說法?
小孩的臉早就被崖壁撞得血肉模糊了,也沒見水鬼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