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村子附近有一條大河,寬有一百七,它的水最終匯入長江。但是,二十里之內(nèi)的河床,沒有任何的橋梁,說句不夸張的,連船只也幾乎絕跡。
爺爺是一脈相傳的擺渡人,這邊七個村子所有想過河又嫌遠(yuǎn)不愿意繞的,全由擺渡人撐船接送,多少年了都沒有變過。
老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可這條河卻幾乎困死了村民們,因?yàn)榇遄恿硪贿叺暮苓h(yuǎn)才是一個大鎮(zhèn)子。
有人說河這邊的村子們被拋棄了,我知道事實(shí)并非如此,說起來這要?dú)w“功”于過去發(fā)生過的兩件大事。
九一年七月,省內(nèi)放款在此建橋,施工到一小半時,連續(xù)下了七天暴雨,發(fā)大水把建好的部分全沖塌了,接著撈設(shè)備時又淹死了六個施工人員。
九六年十二月,一個城里來的老板經(jīng)過考察之后在這開辦沙廠,爺爺試圖阻攔卻被打個半死,他們大肆挖沙,過了不久,沙廠中包括老板在內(nèi)的十二人一夜之間憑空蒸發(fā),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連當(dāng)初批準(zhǔn)辦廠村長都在事后倒了大霉,被發(fā)現(xiàn)時身體卡在淤泥里邊,腿上布滿了抓痕,人也成了一個瘋子。
這河的兇名自此傳開,之后誰也不敢再打它的主意。
爺爺常念叨祖輩們說這條河名為陰水,它被詛咒了,冬天也不結(jié)冰,底下葬有無數(shù)尸骨,連魚都是冤魂化的。別的船進(jìn)來要么翻要么沉,就他能玩的轉(zhuǎn)。
每月十六號的晚上,爺爺會獨(dú)自去河邊燒完香再拉上兩個鐘頭的二胡,這一天是不渡河的,而其它日子的白天往返幾次都行,不過每逢陰雨或者天黑了給多少錢也不干。
但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擺渡卻犯了禁忌,因此敗壞了名聲甚至傾家蕩產(chǎn),就連我也差點(diǎn)喪命,以至于我后來每次想起時都不禁心驚膽寒……
記得那是一個傍晚,爺爺扛著那只黑得發(fā)亮的船槳回來了,進(jìn)了屋問,“驢蛋兒,吃了沒?”
“吃了。”我點(diǎn)頭。驢蛋兒是我的小名,爺爺沒有生育能力,十九年了,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自己的來歷,每次我問,他就稱我是河的那一邊撿來的。
“那今晚你算沒福氣嘍。”爺爺解開蓑衣,取出一個油紙包的玩意,我隔了幾米就能聞見燒雞的香味。
我二話不說,上前搶過來撕了一小部分,說:“我小半只,老探花大半只。”論水性,爺爺說他在這一帶只能排行第三,便有了“水探花”這個稱號。
“還知道禮數(shù),幾天沒見油水饞壞了吧?我吃過了,這全是你的。”爺爺托起煙槍吧嗒了一口,道:“驢蛋兒啊,過幾天給你說門親事成不,那小女娃子水靈,可惜她家要九萬九,我托托關(guān)系起碼能往下壓到六萬。”
“咋個不搶劫呢?”我吐掉一塊骨頭,說:“我這么俊,不知有多少姑娘家想招去做上門女婿。”
“看你這沒出息的貨,連學(xué)也沒上完,整天凈想著當(dāng)小白臉。”爺爺過完煙癮,閉上眼睛說,“等我老的不能動了,你就接我的班吧,這生意誰也搶不了,一天幾十塊還是有的。”
過了不久,院門砰、砰、砰的一下又一下響個不停,來者八成有什么要緊事。爺爺搖了搖頭說:“裝沒聽見,又是大晚上想渡陰水河的,我可不想陪著一塊送命。”
我對此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安靜的啃著燒雞。
外邊又響起男人的哭腔,“孫老探花,求您了,送我們過去吧,我婆娘受到驚嚇要早產(chǎn)了,孩先出來了一只腳,也推不進(jìn)去,我娘說得送醫(yī)院,再耽誤就要死了啊。”
這聲音聽上去是村東的老蔫,典型的老實(shí)人,他媳婦好像才懷孕了七個半月。
河的那邊接近市區(qū),不遠(yuǎn)處就有家大醫(yī)院。而這邊的村子別說晚上了,就算白天也沒有出租車愿意朝這一帶跑,村中只有農(nóng)用的拖拉機(jī),可顛簸過去得花一個多小時才能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恐怕沒到地方就死了。
爺爺無動于衷,嘆息說:“這口子不能開,開了就堵不住了。”
我小時候老蔫經(jīng)常給自己零食吃,這情分一直沒忘,想為他說情,可話到嘴邊聽到爺爺這樣講就又憋了回去。因?yàn)槲仪宄?,爺爺心硬起來跟鐵似得,以前有幾次老人要死了或者小孩犯了疾病,爺爺都沒送他們渡河。
老蔫急切的大喊:“孫老探花,我爹與您是拜把子兄弟,當(dāng)初您快餓死時,他接濟(jì)了您一個月,眼下千萬不能見死不救啊!”
同時也響起了他媳婦斷斷續(xù)續(xù)的痛苦哼叫。
我一下子被這呻吟刺激到了,無法再裝聾作啞,就走到爺爺床前,委婉的說:“喂,老探花……人家老婆真要是死在咱門前,貌似太不吉利了。”
“罷了,罷了!”
爺爺翻身下地,扛起黑槳說:“驢蛋兒,這輩子欠什么也不能欠人情。如果欠下,就盡快還上。”
他走到門口又停住了腳步,囑咐道:“這次我要是萬一回不來,你就點(diǎn)火燒了這房子,趁早離開村子永遠(yuǎn)別再回來,記住!”
我頭一次見爺爺臉色這般凝重,想到他不止一次的講過晚上渡河多么危險多么忌諱,祖上就有兩位擺渡人這么死的。我一咬牙,心急火燎的上前拉住爺爺?shù)氖终f:“別、別去了,求你了,我就這一個親人。”
“少說瞎話,說的我真和要死了是的,咱祖上擺渡人有挺多晚上渡河沒事的。”爺爺寵溺的摸了把我腦袋,旋即一漿把我挑開,就出了門。
老蔫的哭喊,他媳婦的痛叫以及爺爺?shù)哪_步聲,這些動靜漸行漸遠(yuǎn)。
過了不到十分鐘,爺爺竟然跑回來了,我詫異說:“這么快?船底安發(fā)動機(jī)了?”
爺爺沒空開玩笑,他沉著臉說:“我去了才看見陰水河今晚起了大霧,驢蛋兒,你去豬圈扯頭豬羔子,我們?nèi)グ哆吔韬印?rdquo;
借河,拿爺爺?shù)脑捳f就是請鎮(zhèn)水陰兵,憑此平安渡河。過程說簡單也不簡單,說復(fù)雜又耗不了多長時間,之前水流湍急的時候借過幾次,我跟著就學(xué)來了。
我跑去豬圈,引開母豬之后就迅速的抱了只豬羔子,爺爺由不得它掙扎,五花大綁的束縛在方桌之上,我們?nèi)×艘话鸭獾逗屠K子便抬著方桌去了岸邊。
今晚的霧又大又濃,置身其中感覺陰森森的,勉強(qiáng)能看清五米外的地方。
老蔫擔(dān)心媳婦疼的咬了舌頭,就往她嘴里塞了根木棍。女的臉白的像紙,身子亂擰著,老蔫和他娘在頭尾強(qiáng)行按著,而蓋的被子時而被掙開。我借著月光,隱約的看見女的腿之間有一只小腳丫。
爺爺把方桌放在岸邊離水六尺三的位置,虔誠的盤坐在桌子前,口中振振有詞。我找來手腕粗的樹枝,用繩子把尖刀綁在前端,就來到岸邊往下放著樹枝,讓河水剛好淹過了刀身。
老蔫他娘不樂意了,催促說:“孫老探花,還磨蹭???是不是想把我兒媳拖死就不用渡河了?”
“閉嘴。”
爺爺眼中一道兇光瞪過去就安靜了,約么過了五六分鐘,喊道:“陰刀!”
我抽起樹枝把浸染過河水的尖刀遞到桌子上方,水滴答滴答的落向豬羔子,它像受到蝕心般的疼痛,慘絕人寰的嚎叫驚動四方。爺爺?shù)鹊渡聿坏嗡耍鹕斫庀录獾?,寒光閃現(xiàn),把豬羔子戳了個透心涼,豬血順著血槽流下。
“去!”爺爺拔出尖刀,切斷繩子的第一時間把豬羔子拋下了河。
豬羔子此時還沒有死,浮在水上撲騰了兩下,它四周咕嘟咕嘟的冒起泡,但是我眨下眼的功夫,豬羔子“嗖”地消失了,連水花和聲音都沒有,就像有什么將它扯入了水底。
老蔫急問說:“孫老探花,能走了不?”
“讓你娘留下,因?yàn)閷俅筘埖呐c借來的鎮(zhèn)水陰兵犯沖,會把他嚇跑。”爺爺把尖刀掛在船頭開道,他一只腳邁上船卻又縮了回來,“老蔫,你婆娘屬什么的?”
“屬……”老蔫咽著口水,“屬兔。”
“蔫他娘,千萬別碰船身一下,趕緊回家侯著。”爺爺吩咐的說:“驢蛋兒,幫著他一塊把媳婦搬入船蓬。我想讓你今晚也跟著,替我在船艄舉刀,這樣能順利點(diǎn)兒,但去不去由你定奪。”
我知道爺爺拉我去是想擺渡時不分心,以最快速度過河。老蔫媳婦又危在旦夕,況且爺爺萬一出事了,我活著也將會痛苦萬分。
猶豫了下,我按他的意思照辦了,抬完人之后我站在船尾,雖然心中有些恐懼,但雙手仍然穩(wěn)穩(wěn)的托著血刀。緊接著爺爺解開栓船的麻繩,一下又一下的劃動船槳,就這樣,我們穿入了陰水河之上的大霧。
始料未及的是,渡了一半陰水河時,就出現(xiàn)了致命的危機(j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