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尚仿道:“是偷襲得手,不錯,可你敢保證那夜的淫賊不會對你施行偷襲手段?你焉能認為每一個人都同你一般正大光明。”
這話中肯之極,鋒銳中夾雜著耐人尋味的訓導,任惟枚十分念著那位姓吳的訓師,便有無盡抗辯之詞也懶怠辯駁了。
梁尚仿趁機又道:“淫賊兇徒賊喊捉賊,現(xiàn)下已然擒下,閣主可憑心愿任意處置,大可不拘泥于手段。在下另有要事,就不待詳觀了。”說話退后幾步,又道:“告辭。”便要轉(zhuǎn)身離開。
好片刻時間不言不動的閣主,這時卻發(fā)出一言,“且慢。怎么你穿的鞋子這等別致,能否脫下借我一觀。”
雖未發(fā)言阻止,然而這聲音卻比任何惡心毒辣的危言冷語都來得不盡人意,梁尚仿立時變作一根木頭,一根僵直著但還能吐氣的死木頭。
任惟枚冷眼旁觀,同樣如木頭一般站立不動,但他臉上神色卻是瀟灑自若的,此刻雖不懂其間糾葛究是因何而起,但他卻深知閣主不是一個擅長開玩笑的老人。這一發(fā)問必有深意。
等著他梁尚仿的必定也是非同一般的考驗。
半晌過后,梁尚仿依然沒有回頭,只淡淡道:“這只是一雙普通的鞋子,雖是絲綢所制,然而閣主見多識廣,這些綢緞怕也入不了閣主的眼。”他雖強裝鎮(zhèn)定,但那聲音里的微微顫抖卻又表明他并非毫無畏懼。
閣主笑道:“天下絲綢匹緞我的確見過不少,但如這等古甕蠶絲經(jīng)過九道工序制成的絲綢,卻是第二回瞧見。”
這話里的含義甚深,任惟枚不知情由,登時莫名其妙起來,納罕的揣測。
梁尚仿臉色卻突地一變,背對著兩人,嘿的一笑:“依閣主的眼光,若不歡喜去瞧,那必定是極庸俗之物,不看也罷。”
閣主走近幾步,任惟枚靠近橋欄桿,距其三丈開外,卻分明感受到一股殺氣。那肩頭的夜梟似也同時感應到了,凄厲的嘯叫一聲,就待撲將過去。
閣主目露兇光,道:“我說這是第二回瞧見,只因第一次瞧見這等絲綢時,便把它送給了一個女子,不想送她之后,便再也找尋不到她的蹤跡。那方絲綢也隨她一同消失,直至今日才有出現(xiàn)。你說這難道是巧合么。”
任惟枚心中一驚,大約猜到帶走那絲綢的女子必定是閣主極喜愛之人,一旦杳無音信會是何等傷心。怪不得這么多年,依他如此身份,卻始終形單影只。
梁尚仿顯然心下了然,猶豫了幾次,終于豁然轉(zhuǎn)身面對這高手中的隱士,隱士中的異數(shù)。只見他臉上現(xiàn)出復雜的神色,既非恐懼又非悲憤,卻似害怕瞧見閣主的臉面。
過了片刻,梁尚仿抬起頭來,道:“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那就請動手吧,我絕不還一個指頭。”
閣主面上怒色反復現(xiàn)出,忽而凄然道:“把一只鞋子脫下來給我看看。”說著又走近幾步,離梁尚仿僅一劍之隔。
梁尚仿點了點頭,抬起左腳,正要除下那只鞋。就在他手指觸碰到那鞋面的時候,卻聽閣主叫道:“慢著。”梁尚仿微微一愣,抬起頭來看他。
見閣主雙眼直視鞋面,臉上神色忽喜忽憂,竟然半晌說不出話來。
梁尚仿也就保持那躬身抬腿的姿勢,任由閣主觀看。
忽見閣主仰望蒼穹,迎著初春那暖融融的日光,本來僵直的面龐竟變得有些柔和起來,只聽他長長嘆道:“縈葭,若說你對我毫無感情,卻又為何還記著這片清荷。但既然如此,當初你為何選擇悄然離去。哎,女人的心,女人的心。……”
見他長吁短嘆,連任惟枚都禁不住生出好奇,實實未想到這看似冷漠的老人如此情癡情熱,至老都不忘曾經(jīng)的戀人。究是什么導致他含著這等癡念。
想到這一番下山,還未找到救人的良方,卻先惹出這些無端的事來,一時百感交集,任惟枚只覺煩悶異常,恨不得立馬跑開。
梁尚仿這時也仔細看了看左腳鞋面上的圖案,那的確是一片鮮明的荷葉,呈波浪形的邊緣以金絲繡成,特別的綻出幾分高潔。
讓他奇怪的卻是,這雙軟底鞋他不知已穿了多長時候,這鞋面上的荷葉存在的時日已經(jīng)數(shù)也數(shù)不清。他卻經(jīng)閣主提醒,方才注意到,霎時心中想到:“原來娘在我的鞋上繡有這樣的圖案,娘的名字是叫縈葭,葭字豈不就是荷葉的意思。難道娘真的……”
正自想著,那閣主又道:“就因為她的名字中有一個葭字,我才特地送給她繡有荷葉的古甕絲綢,那片荷葉不多不少恰好有七瓣弧形葉緣,你數(shù)一數(shù),你鞋面上的是不是正好七瓣。”他說到這里,聲音中竟然帶出半分幸喜。
梁尚仿也如中了魔障一般,居然真的就去數(shù)鞋面上的荷葉緣角,一數(shù)之下,正合了那數(shù)目,登時吃驚不小。
驚訝間,閣主已靠近身來,柔聲問道:“你可是縈葭的兒子?她,她這些年過得還好么?”
這口氣聲調(diào)變轉(zhuǎn)何其迅速,任惟枚幾乎不相信這與片刻工夫前的閣主是同一人。
梁尚仿本想隱瞞不說,但聽到這聲調(diào),卻莫名的引起一陣愧疚,常聽娘說生平愧對一個人,想不到今天終于見到這人了。一時各種恩怨糾葛起來,分不清是何滋味。
眼看著老人的手已觸到自己的肩膀,梁尚仿驀地一驚,慌忙閃開幾尺,就怕對面這人一時轉(zhuǎn)念驟下殺手。
閣主卻不見怪責,只低頭嘆氣,半晌又道:“我知道如今再見她一面已是癡心妄想,但我這里有一封信,一直沒處投遞,想請你帶給她。”
也不等對方答應,就從懷內(nèi)掏出信箋,手臂輕輕一揚,就見那信箋飄飄揚揚的飛了過去,居然停留在梁尚仿的紐扣上,凌空斜斜豎著,就如同緊沾在上面。
見到這等優(yōu)柔綿長的內(nèi)家功夫,任是高手等閑見了,都未免矯舌難下。時至今日,任惟枚方才親眼見到他展露武功,當知江湖傳言非虛。
梁尚仿無可奈何,抬手取下,輕聲答應,把那信箋放入衣帶中。
閣主臉上依舊愁眉不展,轉(zhuǎn)身道:“蕪菁的事我不再追究了,就當我沉淵閣中沒有這個女下屬,你走罷。”
他緩步向前,吹了一聲短促的哨音,肩上的夜梟撲騰著翅膀率先升入天際,轉(zhuǎn)眼縮成一個小黑點。
見閣主就待遠去,任惟枚尋解藥不得,心有不甘,止住道:“閣主怎能輕易放他走,蕪菁現(xiàn)下確實被我安置在秦嶺中一個妥善之地,雖一直昏迷卻未見得無法救治,閣主難道不關心她的安危。”
閣主聞言,畢竟放緩腳步,跟著停了下來?;仡^一看,梁尚仿已沒了蹤影。閣主道:“秦嶺中還有何人?”
任惟枚不敢隱瞞,只道:“一個女子,剛認識的朋友,幸而她精擅藥理,說如今惟差一件物事就可施法救醒她,特地叫我下山來尋。”他想若是閣主還關心下屬,必定費心,將所尋之物拖出,得他出手,事半功倍。
果然閣主問道:“所尋何物。”
任惟枚眼見四周一片空冥,確定無人窺聽,斷然道:“非他物,正是蜀中唐門的百草香囊,這可不是尋常物件,在下苦于學藝不精,半刻間難弄到手,唯等到月末這日。”
閣主轉(zhuǎn)過身來,道:“你指的是試毒較技這天,彼時強敵窺視,怕也不是輕易能得手的。你有何妙計?”
任惟枚取笑道:“閣主真會開玩笑,我能想到好的計策,也不用來逼問梁尚仿解藥的下落,如今別無他法,也只好拼得半條命,實在不成,那也是命中有此劫數(shù)。再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