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劍全力勃發(fā),劍刃尚未觸到他的頂門,僅那刮起的寒風(fēng)已將那人游動的發(fā)絲削成一縷縷的小黑點,又隨著氣流的引動環(huán)繞著劍身。
就在這時,那人卻開口說話了,態(tài)度很誠懇,語調(diào)很閑適,“任師叔,怎地一見面就動手。”
雖只一聲稱呼,一句話,卻將那長劍,長劍上端的手腕,硬生生的止住了。這聲音雖不十分熟悉,卻就前不久還聽到過。
這是在眾人虎視眈眈之下給自己解脫機會的聲音,這是欲火燒熾、痛不欲生時親口允諾滿足自己欲望的聲音,就像春風(fēng)吹遍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使身上的每一寸鮮活的肌膚都在萌動,每一滴血液都在凍結(jié)。
任惟枚大喝一聲,手臂回折,長劍立收,斜向后翻身,停在橋欄桿上。見到前方立著的人正是他從前的同門師侄梁尚仿,至于如今與這人還能有甚關(guān)系,是友是仇,是親是疏,實在不好說。
此人的心思很難讓人猜透,他與己交情尚淺,為何給自己那些好處。難道蕪菁正是個無人要的賤貨,樂得賞給自己這個獵艷者?
但自己不過是一介武功平平的殺手,雖殺人的經(jīng)驗不少,但殺人的本事卻并不見的高超,甚至憑著梁尚仿當(dāng)夜的出手,已可看出自己絕不能抵擋十招以上。既然如此,他對自己會有甚圖謀。
任惟枚心中念頭轉(zhuǎn)了數(shù)轉(zhuǎn),微微垂下頭去。
梁尚仿已舉步走近身來,仍是挪動著那雙白色綢質(zhì)軟底靴,若非腳稍顯大些,真要疑為是仙子降臨,正欲對凡人顯示出她的溫婉柔情。而這柔情正好能消解他此刻矛盾局促的心情。他明知剛才最理智的做法就是不為所動,一劍毅然刺下,如果那樣,結(jié)果自然是另一回事,又何須如此時這等茫然焦躁。殺手的特質(zhì)本該是干凈利落,不著痕跡,可現(xiàn)下的他好似完全喪失了殺手的這些特性。究竟是什么造成的,是顧著香火之情,可梁尚仿與其在無量山中很少碰面;是念著他對己有一念之仁,可他并不是個記著恩情不忘的人;那是他蕩氣回腸的語調(diào),輕盈柔和的足部線條?
他忍不住又抬頭觀察起這位師侄來,見他一雙眸子竟宛如丹鳳之眼,勾勒出的眼眶是那等平滑而不帶一絲褶皺,連一粒細小的沙子停在上面也會忍不住瞬間滑落。杏眼通常被用來形容極美貌女子的眼睛的外部輪廓,聽到這兩個字,誰都會留上神,然后去仔細斟酌,大多數(shù)人更是只知杏眼這兩字是比擬眼睛的,具體會是什么樣的,會美到何等程度,大概終究是無法描繪。能夠隱隱約約的在心底深處勾起半抹弧線,也已然享用不盡。
梁尚仿無疑是一名男子,按理說生來就具備一種污濁的品質(zhì),世間諸如此類批駁誚謗的流言并不在少數(shù),故才有須眉濁物這等說法。所謂眼睛還是心靈的窗戶,一個人甚至整個心靈如果是污濁不堪的,那他眼中所透射出來的光芒定會或黯淡或諷刺或奸邪或殘忍的。因此辨別一個正常人的良知,通常只需觀察他的眼神即可,剛直不阿的人眼神別具一番味道,真小人偽君子則又能大膽散漫的表現(xiàn)出另一種格調(diào)。
任惟枚自然記得十分清楚,當(dāng)他從橋墩抬起頭來時,首先看到并非別的部位,而就是那一雙與天下所有眼神均自不同的眼,上面提到的所有詞匯均無法用來形容。乍一看之下,那會是純潔無暇的少女所泛起秋波的眼睛,這已足以令他有所忌諱,他適才出劍猛刺只不過是裝腔作勢,而他心底所泛起的殺人的快感卻又令他如此銷魂,他只想令這銷魂的滋味持續(xù)一段時間便消失,而他手中的劍也絕不會真的劈下。
可隨即他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這種眼眸即是在芳華正茂的少女身上也是極難尋找到的。它雖然清澈卻并不柔弱,它雖然婉約卻不失媚態(tài),它帶著森然卻又隱含清涼,它望穿秋水然而拋卻祈求。
任惟枚深覺自己有一種虐殺敵人的癖好,敵手越是表露出可憐的神態(tài),越是凄凄楚楚,他反而越不會輕易罷手。在敵人臨死前還帶著哀怨眼神的一剎那割斷他的頭顱,對他而言就像是豐盛的美食,更像是絕代佳人的啟齒一笑,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當(dāng)然不肯放過。
可現(xiàn)下這名男子的眼神卻那樣的奇特,已震蕩起心海中的每一絲漣漪,已將他的每一蓬欲望的火焰都澆滅了。于是一個殺手的心又恢復(fù)到那一夜,在即將侵犯有生以來見到的最美麗的新娘子的時刻,是那雖緊閉卻仍在向他訴說心事的眼瞼。他又記起來了,忍不住去審視橋?qū)γ娴乃?,那疏散翹挺的睫毛覆蓋下的眼瞼依然十分熟悉,記憶猶新的舒暢感覺使得他忍不住發(fā)出輕微的笑聲。
這是怎生一回事,兩個不同的人,一個是女子,一個卻是濁世男子,為何會有如此相似的眼睛。他在想,想拼命把這種相似當(dāng)成是一種幻覺,一種不為人知的心底的丑惡。
可他又始終無法回避個人此行的目的。就算這二人有甚關(guān)系,照現(xiàn)下的情形看來也是敵非友,而且仇恨還深似海闊似天。一個甘愿看著紅顏墮入火窟還舒心暢快漫不經(jīng)心的男子,即使他的眼神再純粹,即使比圣人還高潔,那也只能說明他慣于演戲,而且埋藏在深處的良知早已不復(fù)存在,這種人往往比任何從眼神就能分辨出是邪毒的人更具一種腐蝕一切的力量。
幸而世上這類人并不多見,不用屈指也能數(shù)得一清二楚,否則人間豈不是早已成為煉獄。
念著如今昏迷不醒的蕪菁,想到他對蕪菁的冷漠無情慘酷惡毒,鋼牙怒咬,發(fā)出嚼碎骨頭時特有的聲響。隨即胸中噴薄而出的烈焰幾乎促使他挺劍再次撲上。在他把劍遙遙對指的當(dāng)口,一個救人的念頭涌動出來,占據(jù)了一切憤怒的快意。他與那心中盈滿自以為高尚的欲望的陶冶既是同一路人,自然也能洞悉解藥的下落,至少能或多或少的給予自己一些迷茫后的建議。然而這對他來說已經(jīng)彌足珍貴了。
任惟枚將長劍迅速的往地上一點,倏的奔突前去,在他身前止步道:“好師侄,我來此不過是為求解藥,你若是知道在何處,當(dāng)然不會瞞著我吧。”脅死逼迫本來是他慣用的手法,但此刻形禁勢格,他自信在出手前就會被對方制住死穴,然后又要眼睜睜的看著對方賞給自己某種不樂意的享受。吃一塹長一智,這回他稍稍動了一些腦筋,準備先禮后兵。
梁尚仿聽后,嘴角微微撇動一下,眼中卻閃爍著比狐貍還狡猾,比花燈還明艷的光。那里面包含著一種正確揣測別人心思后的滿足感和榮譽感,這會使他更加相信神的存在,而自己是神靈的化身,是世間一切凡人的主宰。
他眼中光芒一現(xiàn)即逝,帶著慣有的微笑說道:“師叔勞苦奔波,說來都是晚輩的過錯,要是不讓你見那女子,又何至于惹得你喪魂落魄。師叔若是怪罪我,就請打我一頓出氣罷,或者用你手上的劍努力刺進來。正好你本來就有這種打算,難道不是么?”以中正平和略帶媚態(tài)的語調(diào)說著,已一把拉開胸前的紐扣,露出雖不顯得闊豪卻仍能瞧出男子氣概的胸膛來。就這樣赤裸裸的展現(xiàn)在任惟枚的眼前。
若非確認他的胸前沒有女子極美極柔的特征,任惟枚簡直不得不相信他就是一個絕世尤物。那光潔的肌膚,微微緊縮的肚臍,肌膚上泛起的誘人的光澤,是他曾經(jīng)而且是幾天前才見過的。那正是他此刻忙碌奔波,忘乎所以,使自己由殺手變成廢物,由畜生變成圣人的美艷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