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遠(yuǎn)急道:“今日是宋大人宴請童生的日子,你跑到這里來胡鬧,成何體統(tǒng)!”
中年美婦不甘示弱,柳眉倒豎:“徐文遠(yuǎn),我看你跟那劉九根本就是一丘之貉,自己的兒子莫名其妙的被人以不光彩的手段,搶去了童生頭名,你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眼看宋大人以及鄉(xiāng)里的名門望族皆投來異樣的目光,徐文遠(yuǎn)一張溫和的臉,被氣得差點(diǎn)綠了,急怒攻心道:“一派胡言,科舉試卷是經(jīng)過縣衙,州府,京都翰林院,重重核對細(xì)細(xì)核實(shí)才會放榜,公平公正公開,哪會有誤,你這有眼無珠的婦人,再胡言亂語,休怪本官不客氣!”
中年美婦冷笑頻頻。
如此下去,場面肯定失控,我站了起來,不卑不亢道:“科舉考核并非兒戲,本來晚生毋須理會此等謬論,但李白參加了兩次科舉,每次的成績都在五百名開外,誰知這短短一年再考,卻比三國呂奉先的赤兔馬,風(fēng)馳電摯日行千里,一下子便沖到了童生頭名,乃至全唐第一,如此離奇荒誕的事兒,擱誰,怕是都不信,夫人質(zhì)疑實(shí)屬正常,既然如此,晚生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宋璟微笑著對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太白不僅才氣無敵,這份胸襟和氣魄,也是當(dāng)世少有,好好好。”
徐文遠(yuǎn)松了口氣,對我投來一個感激的眼神,夫人的脾氣他是知道的,由于他的這個父母官,是靠著岳父的力量得來的,如今為了一個外人對夫人施以官家之威,她必定回娘家告狀,一個不慎便丟了官,如果任由她發(fā)揮下去,場面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這次宴會就徹底搞砸了,如此一來,堂堂一縣之主面子盡失不說,還得罪了宋大人,當(dāng)真是上下不得左右為難。
中年美婦道:“洛陽城東西,長作經(jīng)時(shí)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這首詩是誰寫的?洛陽作為古往今來最重要的古都,承載和見證著歷史興衰沉浮,請問歷史上有哪些朝代建都洛陽?”
中年美婦盛氣凌人的望著我,這道題連她的神童兒子都答錯了,李白能對?
我笑道:“這道題涉及的東西很多,考點(diǎn)也頗難,古往今來寫洛陽的詩句多如天上繁星,但是這首,卻是生僻得很,其作者雖在當(dāng)朝有些才名,但并沒有流傳開來,所以今人知之甚少,第二個考點(diǎn)涉及太廣,因?yàn)槁尻柍鞘鞘哦?,要一一寫出,也是極難的。”
范舉人道:“是啊,這道題如果放在老夫當(dāng)年,也是萬萬答不上的,不……不僅僅是當(dāng)年,現(xiàn)在老夫也答不上啊。”
又有一人說道:“太難了,考試的時(shí)候,晚生這道題直接放棄了。”
“哎呀,原來洛陽是十朝古都啊,在下知道的只有四個,太白兄別吊人胃口了,直接說答案吧,免得這一口酒在喉嚨里上也不上下也不下,怪難受的。”
我笑道:“這首詩出自南北朝詩人范云的《別詩》,范云早年為竟陵八友之一,其人不僅才思敏捷,為政亦頗有建樹,曾官至尚書右仆射,范云的詩風(fēng)格明凈,輕便婉轉(zhuǎn),若流風(fēng)回雪,其實(shí),相比于這首《別詩》,我更喜歡另外一首的句子:草低金城霧,木下玉門風(fēng)。”
宋璟遙遙舉杯道:“太白兄弟博覽群書,宋某佩服,此題正是宋某所出,范云前輩雖然詩名不顯,但其清新的風(fēng)格卻是影響了后世,咱們泱泱大唐初期的許多詩人,在他的基礎(chǔ)上,加以創(chuàng)作,才逐漸形成了山水田園一派。”
“正是,至于十朝古都。”
“夏、商、西周、東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隋、以及武周。”
徐青農(nóng)愣住了,這哪里還是以前那個膽小怕事的李白啊,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不喜不怒,從從容容,娓娓道來,怎地有種任爾風(fēng)如何吹我自泰然處之的大將風(fēng)度?
中年美婦明顯道行高深,見我對答如流,依舊面色不改,繼續(xù)問道:“司馬承禎的法號是什么,是什么流派的多少代宗師?他推崇的修道五漸門與七階次分別是什么?”
據(jù)寶貝兒子說,李白一心只讀圣賢書,什么道佛儒法,均是一竅不通,司馬承禎是幾年前才冒出來的一個厲害道士,李白那個書呆子,知道司馬承禎就有鬼了。
我說道:“司馬承禎法號道影,是為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師,師從嵩山道士潘師正,司馬承禎認(rèn)為人的天賦中就有神仙的素質(zhì),只要遂我自然、修我虛氣,就能修道成仙。至于五漸門分別是:齋戒、安處、存想、坐忘、神解。七階次是為:敬信、斷緣、收心、簡事、真觀、泰定、得道。各位如果對修道之事感興趣,可以去看看道影先生的著作《坐忘論》。”
范舉人豎起大拇指:“太白兄弟所學(xué)包羅萬象,范某從童生到舉人,考了三十次,從未見過哪個人有如此學(xué)識,哈哈哈,老夫就納悶了,這天上地下還有你太白兄弟所不知道的事兒嗎?”
范敬范舉人不時(shí)對我擠眉弄眼,弄得我一聲雞皮疙瘩,這老童生,莫不是有斷臂之嫌?
我生硬的拱手回應(yīng)道:“范舉人謬贊,晚生只是恰巧讀過道影先生的著作而已。”
宋璟大笑道:“太白兄弟休得謙虛,你可是自高祖立國以來第一個科舉滿分的考生,前無古人,估計(jì)也后無來者了,當(dāng)?shù)蒙先频谝煌?!余家妹子,可還有疑問?”
中年美婦道:“即便李白的帖經(jīng)、試義、策問皆沒出錯,但是我家青農(nóng)也只是錯了五道題,科舉考試中最重要的詩詞創(chuàng)作,科舉中占分極大,青農(nóng)要反超也是完全可行,青農(nóng)可是四里八鄉(xiāng)遠(yuǎn)近皆知的神童,幾年前就以一首《靜夜詩》登上了國家詩刊。”
見所有人皆是面色古怪的看著她,宋璟和那個胳膊肘向外拐的丈夫也不例外。
中年美婦以為占了上風(fēng),不由得意笑道:“那種呆瓜似的死記硬背,青農(nóng)不如李白,我認(rèn)了,但是我就不信,李白在詩文上還能勝出,李白要真有才華,也上個國家詩刊給我看看呀!”
范舉人終于沒憋住,笑出了聲來。
唉,這老舉人如此禁不起幽默,道行還是偏低啊,不過到這個知天命的年紀(jì),還能留一些童真童趣,倒也難得。
中年美婦惡道:“老東西,你笑什么?”
范舉人倒是沒將她的罵言放諸心上,捋了一把花白胡子,笑道:“余家妹子,你可聽過李白的科舉詩詞?”
“哼,這青蓮鄉(xiāng),論寫詩誰還能比得過青農(nóng),就李白那三腳貓的詩詞造詣,還值得我去聽?”
徐文遠(yuǎn)一張老臉快要低到桌子底下去了,今日這人,丟得可有些大了啊。
范舉人故意咳了兩聲,模仿著私塾里夫子教學(xué)的語氣,抑揚(yáng)頓挫的念出了這首詩——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中年美婦呆住了,就算不去探究詩中內(nèi)涵,單單是字面上的寥寥二十字,就可以想象到,遙遠(yuǎn)的山上有一座百尺高樓,站在樓頂,伸手就可以摘下漫天星辰,這是何等的想象力……更難得是詩中的每一個字都是尋尋常常,但組合在一起,卻給人一種平地起驚雷的驚艷感覺。
宋璟開口道:“當(dāng)時(shí),在翰林院核對試卷時(shí),共十三余人,當(dāng)時(shí)宋某一念出李白的這首《夜宿山寺》,翰林院的同僚就嘩啦一聲全都圍了上來,激動之前全都溢于言表,韓大學(xué)士甚至比當(dāng)初高中狀元還要興奮,直接擬定了以《夜宿山寺》為下個月的國家詩刊的封面之作!”
全場嘩然!
在坐童生能從百里挑一中脫穎而出,誰沒有兩把刷子,也有不少人暗中對李白這個童生頭名不服,今日一聽這詩立刻就服了,再聽到當(dāng)選為國家詩刊的封面之作,恨不得將其供奉起來,滿滿的敬意尊崇。
入選國家詩刊的詩每個月都有十首。
而封面之詩,整個大唐,二百年來,只有一首,李白這是第二首。
孰高孰低,傻子都能分得清楚。
呆若木雞的中年美婦,直到現(xiàn)在還沒回過神來,在徐縣令的提醒之下,木然的舉起酒杯,正要給宋璟和我各自敬一杯酒聊表歉意,我氣度沉穩(wěn),說了些場面話之后,微笑著舉杯回應(yīng)。
一直沉默不語的徐青農(nóng)突然開口道:“我不服,誰知道李白這詩是不是抄來搶來的,有本事現(xiàn)場再作詩一首,我倒要瞧瞧你究竟有幾斤幾兩。”
我砰的一聲放下酒杯,厲聲說道:“徐青農(nóng),我三番五次的忍你讓你,你卻得寸進(jìn)尺,究竟誰抄誰搶,你我心知肚明,好,昔有曹子建七步成詩,今日我李白就在六步之內(nèi),再作詩一首,讓你輸?shù)眯姆诜?rdquo;
我站起來,不緊不慢,向前邁了一步,緩緩開口道。
“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第一句吟一出口,大氣磅礴,氣勢無雙,震得徐青農(nóng)臉色劇變。
宋璟猛然站起來:“好!好一句扶搖直上九萬里!太白兄才情蓋天地,快快快,拿筆來,此詩一出,必定又是封面之詩!”
我又走了兩步,吟道:“假令風(fēng)歇時(shí)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中年美婦手中酒杯哐當(dāng)一聲,抖落在地。
我面不改色,往回踏出兩步,沉聲道:“世人見我恒殊調(diào),聞余大言皆冷笑。”
第五步,我如舌卷春雷,激昂的聲音在整個天字號廂房震蕩,怒道:“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第六步我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狂風(fēng)駭浪后云收雨歇,我對著比中了狀元還要激動的宋璟大人舉杯敬酒,未再去管那頭已跟更泄了氣的皮球般,癱軟在地的徐青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