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封建份子

我本能地掙扎著，但是卻被壓得死死的。模糊中看見師父也被幾個人拿槍頂著胸膛，攔在臥室外面。我大聲問道，你們是誰？想干什么！卻才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已經(jīng)嘶啞了。

壓著我的那個人說道，我們是領(lǐng)袖光榮的接班人和保衛(wèi)者，我現(xiàn)在就問你，你是不是昨天夜里偷偷去給門口那個死人燒香拜佛了？

我迅速在腦子里回想了一次昨晚發(fā)生的事。從我溜出門到回來，我并沒有看到什么人，難道是有人遠遠地偷偷看見了我，然后把我給告發(fā)了嗎？可是我就是給死人少了點紙錢而已，這是咱們中國人的傳統(tǒng)習(xí)俗，怎么就成了封建余孽的走狗了呢？

于是我心里不忿，大聲說道，是我燒的，人死了尸體都沒人收，我覺得可憐，死在我們家門口，我也害怕，于是就祭拜一下了。我的后半句是在撒謊，跟這些蠻橫的人，句句實話搞不好還把師父給連累了。

聽完我的回答，壓著我的人吩咐著，那兩個用槍指著我?guī)煾傅娜司妥吡诉^來，一左一后就把我的手給反扣著，然后把我架了起來。這個時候我才看清剛才壓著我的那家伙的臉。他看上去和我歲數(shù)相差不大，挽著袖子，臂膀上帶著袖章，左胸前，有一枚領(lǐng)袖的頭像徽章。

他冷冷地看著我，但是眼神里充滿著喜悅。那種感覺就像是“終于又被我逮著一個”一般。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個紅皮小冊子，高高舉過頭頂，大聲沖著我說道，領(lǐng)袖說了，我們要清理古代文化中的殘湯剩飯，把糟粕劣習(xí)統(tǒng)統(tǒng)打倒！才能救國家，救人民！今天我們又抓到了一個封建份子，為領(lǐng)袖，為人民，又立下了一功！

那種口吻，聽上去慷慨激昂，活像我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南征北戰(zhàn)》里的腔調(diào)。師父在一邊憤怒地盯著這群人，我對師父擠著眉毛，意思是讓他別摻和，省得惹出更大的麻煩來。而事實上我覺得即便是被抓住，這件事也不該能有多嚴重，最多也就是把我抓過去，盤問一下，交代清楚后，也就會把我放了。

而事實證明，我想得太過于樂觀。那一天，我遭遇了我出生以來，最大的挫敗。

由于是從床上被抓起來，我身上只穿著短褲和一件背心，就這么被押著從正門走了出去，好像游街一樣，通過門口的梯坎，走到盡頭處的馬路邊。好在街坊們都害怕，大多數(shù)沒有出門圍觀，偶爾有一兩個人遠遠地在家里看著。

路過昨晚我燒紙的地方，發(fā)現(xiàn)尸體已經(jīng)被運走了，地上只留下一灘紅黑色的血跡和我昨晚燒紙留下的灰燼。到了馬路邊，幾個人就把我推搡著，塞到了一輛東風(fēng)大貨車的貨箱里，里頭坐著三四個跟我差不多被反綁著的人，每個人都低著頭，看上去極其沮喪，就像年初在七牌坊看到的那個地主一樣。而身邊還站著幾個手持紅纓槍的年輕人。

當下腦子也清醒了，也知道此刻最好不要當出頭鳥，省得自己吃虧。既然抓了我，總不能抓得不明不白，如果僅僅因為我昨晚燒紙的行為，就給我定罪的話，恐怕也沒那么荒唐吧。于是我一聲不吭，車開了大約有十來分鐘，到了距離老城墻不遠的一個院子里，這個地方我沒有來過，但是一個人兇神惡煞地招呼我們車上的人統(tǒng)統(tǒng)下車的時候，我才看清這個院子。從大小和陳設(shè)來看，應(yīng)該是一個學(xué)校的操場。

那群人讓我們排排站，一個個挨著報上姓名。在我們面前坐著一個奮筆疾書的人。每個人說了自己的名字后，他都要重復(fù)一遍這個名字，然后問為什么抓你，然后加上一條罪名。輪到我的時候，我告訴他我叫司徒山，因為給死人燒紙錢被抓。他重復(fù)了一邊，司徒山，封建份子。

所以事情就是這么簡單，我根本沒有解釋的余地，甚至是開口申辯的權(quán)利，就已經(jīng)給我定了罪名。諸如此類的，在場還有很多“不法分子”，“走資派”，“反革命”等等。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意識到，我大概把這群人想象得太簡單，并開始為自己擔(dān)憂。

我們同批被押送來的這些人，都被統(tǒng)一關(guān)進了一間教室里面。進去之后，刺鼻的味道臭不可聞。里面已經(jīng)擠了十幾個人了，每個人看上去都像是從閻羅王那兒走了一遭似的，身上臉上都是傷，這當中有裁縫，有老干部，有教師。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著牌子，上邊有姓名和自己的罪名。

這個牌子，像一個恥辱一般，即便多年以后大多數(shù)人不愿意重提此事，我依舊覺得自己當初掛著牌子，是一種極大的侮辱和摧殘。那些先于我們被關(guān)押的人里，看上去都被毆打虐待過，當中甚至還有婦女。此刻我注意到一個牌子，上面也寫著封建份子，這跟我的罪名一樣，于是我仔細打量起這個人來，從衣服的樣子，到坐在地上的姿勢，然后頭頂?shù)南惆?，于是我知道，這是個和尚。

我雖然是學(xué)道的人，但我并不是出家人?？晌业膸煾甘浅黾胰?，所以我也能夠區(qū)分道士和和尚之間同為出家人，卻還是有著不小的差別的。師父那樣的人自由散漫，且葷素不忌，只是不能結(jié)婚生子，除此之外，和尋常百姓無異。但是和尚卻必須要求清心寡欲，不問紅塵中事。這和尚都在廟里打坐念經(jīng)，偶爾也就出門化緣，真正懂得手藝的佛家人，大多不會待在廟里，多數(shù)都是在民間。廟里只會在初一十五等日子，給善信們行個方便，做做法會什么的。

師父幾天前跟我說的有佛廟被砸，和尚被逼還俗的事情又出現(xiàn)在腦子里，雖然眼前的這個和尚應(yīng)該不是那個廟里的人，但由此可見，這件事不是偶然，而是到處都是了。他一直在閉目養(yǎng)神，但是眉骨被打破了，半邊臉上都是血干涸后的印記。

我心里開始覺得，自己恐怕也會挨頓揍了。于是我暗下主意，如果他們要讓我坦白罪行，我就說得可憐一點，多多認識錯誤，態(tài)度稍微好一些，沒準人家就不動手用刑了。其實當時我自己心里也不相信他們會這么慈悲，但我必須用這樣的方式說服自己，好讓自己不那么害怕。

然而，我還是想多了。到了傍晚的時候，有人在教室外隔著門喊著我的名字，要我站到門口。于是我默默起身站了過去，門打開后，依舊是兩個人一左一右把我拖著，去到另外的一間教室。那間教室里有四五個人，在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自己的事的時候，幾個人圍上來就開始對著我一頓暴打。

像我那個年代長大的孩子，大多數(shù)小時候都會打架，我當然也有過被人圍毆的時候，這個時候通常幫我的只有地包天一個人。可是當天這頓揍，卻幾乎快要把我打死。

我根本就沒有機會針對我的事說任何一句話，即便我在挨打的時候，幾度試圖開口說話，還沒說到半句，就會有人朝著我的肚子上狠狠踹一腳。很快，我的嘴里出現(xiàn)一種澀澀的，微微有點咸的感覺，那是血的味道。腦袋也一個勁嗡嗡作響，拳頭打在我的身上，我甚至出現(xiàn)一種麻木和不痛的感覺了。

他們停止了毆打，我卻口中吐血，倒在地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這頓打，讓我記了一輩子，也教會我在將來的日子里，用武力是為了保護更為弱小的人，而不是凌駕于別人之上。

我心里憤怒著，想反抗，但我深知，若是反抗，也許真的會小命不保。眼前這群家伙，他們的暴行必然是被默許才會如此膽大妄為，于是我咬著牙忍著，一聲不吭。其中兩個人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湊到我面前看著我的臉，似乎是在看我有沒有失去意識，順便還給了我兩個耳光。接著就把我拖到一邊，讓我蹲在地上。其中一個人指著地上的粉筆對我說，交代吧。

交代？打都打過了，還需要交代什么?，F(xiàn)在我說什么還有用嗎？于是我搖搖頭說，我不認字，不會寫。一個人一腳踢到我的肩膀上，把我踹翻在地，他說，你不認字是吧，那你說，我?guī)湍銓憽?/p>

我知道此刻我無論交代得多清楚，最終都是有罪的。于是我決定編一個故事，盡量把事繞得遠一點，然后我就認罪。這只是為了少受皮肉之苦，但是當下我心中暗暗發(fā)誓，假如我被這群混蛋弄死了也就罷了，但如果我沒死，我一定要讓你們這群混蛋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