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香秀瞅著自己,邵元毅停下了筷子,“怎么了?”
香秀一怔,胡亂搖了搖頭,繼續(xù)埋頭吃了起來,只不過這一次她吃的更是小心了,再不敢像之前那樣“吸溜”,不然作為新媳婦,多讓人害臊啊。
香秀一面吃,一面悄悄打量了邵元毅一眼,就連吃飯,男人的脊背也是筆直的,若按著村里那些老人兒來說,便是他很有“吃相兒”。
這樣的“吃相兒”在谷米村幾乎是絕無僅有的,香秀記得,以前邵老漢還在世時,每日里也是端著個碗往家門口一蹲,或者往村口的石凳上一坐,和街坊們邊聊邊吃的,而且,邵老漢吃起飯來也是要“吧唧”嘴的,可邵元毅,非但一點兒也不像邵老漢,也不像村子里的任何一個男人。
看起來,倒有些像城里人。香秀念及此,忍不住微微笑了。
吃完了飯,香秀剛要去收拾碗筷,豈料就聽邵元毅的聲音響起;“先放那,待會我來收拾。”
香秀一聽就是愣住了,在谷米村里,家務(wù)活都是女人的事,哪里好讓大老爺們插手?
邵元毅倒是不以為意的樣子,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香秀的那一雙手上。
那是一雙怎樣的手,香秀今年只有十六歲,可她的那一雙手因著多年的操持家務(wù),已是落滿了老繭,再也沒有少女的嬌嫩。又因俞氏的苛待,冬天也沒有能御寒的棉衣,香秀手上的凍瘡是經(jīng)年的,有些地方早已破潰,稍一碰上,都是鉆心的疼。
邵元毅眼眸暗沉,打了一盆溫水,示意香秀過來。
香秀有些愕然,不知男人的用意,直到邵元上前牽過她的手,按在了那一盆溫水里,她才回過了神,小聲問他;“夫君,這是做什么?”
邵元毅沒有吭聲,只為她將袖口捋好,迎上小娘子清柔的眸光后,才道;“先泡著,待會好上藥。”
“上藥?”香秀不解。
邵元毅“嗯”了一聲,也沒過多解釋,只去了里屋,沒過多久便拿了一盒膏藥回來,他先是將香秀的手指用汗巾子擦干,繼而打開了盒子,挑出了一股藥膏,抹在了香秀的手上。
香秀手上的潰破處剛一沾上藥膏,便是火辣辣的疼,只讓她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邵元毅抬起眼睛,低聲開口;“忍一忍。”
香秀知道邵元毅是在為自己治傷,傷口處的疼痛傳來,她也只是咬牙忍住,所謂十指連心,待一雙手全都上完了藥,香秀的額頭已是沁出了一層細(xì)汗。
“好了,這些日子別沾涼水。”邵元毅見她疼成這樣,眉心便是微蹙,伸出手指,為香秀將前額的汗珠拭去。
香秀有些不安,這居家過日子,淘米煮飯,洗菜洗衣的,哪一樣能少得了水?
“這些凍瘡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不礙事的。”香秀聲音輕柔,在娘家的這些年她都這樣過來了,哪能如今嫁了個人,就變得嬌氣了。
邵元毅不置可否,他的眼睛在香秀的手指上淡淡掃過,道了句;“你傷成這樣,你爹不管嗎?”
要說香秀的娘雖是后娘,可爹卻是親的。眼睜睜的看著女兒一雙手生滿了凍瘡,身為人父,又如何能忍心去吃女兒親手做的飯菜,穿女兒親手洗的衣裳?
聽得邵元毅說起父親,香秀心里就是一酸,她垂下了眼簾,這些年,每逢俞氏毆打自己,她也曾盼著爹爹能在后娘面前說個幾句,可每一回爹爹都視而不見,甚至有時候,俞氏打罵自己太過兇悍,他就會離開家,去街坊那里竄門,好落個清凈。
想起之前的事情,香秀心里不是不委屈的,她眼眶微紅,只搖了搖頭,小聲道;“爹爹不是不管我,只是....娘的脾氣太兇,他若是管我,娘就會覺得他護(hù)著我,只會更生氣,那樣,打我也就打的更狠了。”
聽香秀這樣說,邵元毅有些無可奈何,“他這樣對你,你還護(hù)著他?”
香秀眼眸中有一絲凄清閃過,她的聲音很小,說了一聲:“爹再不好,也是爹爹啊。”
邵元毅聞言,心頭卻是一震,他久久沒有出聲,直到香秀擔(dān)心起來,輕輕搖了搖他的衣袖,“夫君,你怎么了?”
邵元毅唇線緊抿,隔了許久,他勾了勾唇,眼底的光卻是冷的,淡淡開口;“爹再不好,也是爹爹?”
香秀不知他為何要重復(fù)自己的話,她不知該說什么,只能看著邵元毅的眼睛,點了點頭。
“若這個爹,要殺了自己的孩子呢?”邵元毅黑眸雪亮,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的小媳婦。
香秀身子一顫,失聲道;“怎么會呢,做爹爹的,怎么會殺自己的孩子?”
邵元毅不再說話了,只淡淡一笑,眉宇間,是香秀看不懂的苦澀與蒼涼。
夜深了。
香秀一如新婚之夜般,蜷在邵元毅的懷里,睡得正香。
驀然,邵元毅睜開了眼睛。
“篤,篤,篤”有敲門聲自院外傳來,邵元毅眉峰微皺,只不知這深更半夜的,有誰會來。
邵元毅低下眸,就見香秀仍是沉沉睡著,他收回了自己的胳膊,給她掖好了被子,打算下床。
豈料香秀睡眠一直輕淺,男人稍一動彈,她已是睜開了惺忪了睡眸,軟軟的喊了一聲;“夫君?”
“你先睡著,我出去看看。”邵元毅披上了衣裳,對著香秀吩咐了一句,便是大步走出了屋子。
邵元毅打開院門,就見外面站著的不是旁人,正是香秀的爹爹,因著天冷,陳老漢抱著身子,凍得瑟瑟發(fā)抖,剛瞧見邵元毅,陳老漢便是開了腔,抖抖索索的吐出了一句話來;“我來看看秀丫頭。”
邵元毅從心底是看不起陳老漢的,先不說香秀之前遭的那些罪,就說眼下若真要看女兒,為何青天白日的不來,卻撿著半夜三更來,說起來,也還是怕被俞氏知曉。
“香秀已經(jīng)睡了,有什么事,你明天再來吧。”邵元毅聲音清冷,一語言畢,便要關(guān)門。
“夫君,你別關(guān)門。”
香秀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原來,她也是起來了。
邵元毅回過頭,就見香秀身上披著夾襖,哆哆嗦嗦的走到了自己身旁,對著陳老漢道;“爹爹,你怎么來了?”
陳老漢看見女兒,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口,邵元毅護(hù)住了香秀的身子,將陳老漢讓進(jìn)了屋,自己則是去了里屋,將堂屋讓給了這一對父女。
“爹爹,這么晚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香秀瞧著父親佝僂著身子,一張皺紋密布的臉龐被凍得發(fā)白,縱然他從沒有回護(hù)過自己,可到底是自己的父親,只讓她此時看著,心里也是難受。
陳老漢抬起頭,就著燭光,就見女兒那半張臉蛋上落著五個手指印,正是胡屠夫的那一巴掌留下的印記。
胡屠夫來邵家大鬧的事,他早已知曉,當(dāng)時就想來邵家看看,可顧忌著俞氏,到底是沒敢過來,只能等夜深人靜,俞氏睡著后,才敢大著膽子,來看女兒一眼。
瞧著女兒臉龐上的傷,陳老漢悲從中來,只顫著手想去摸一摸香秀的臉,不等他碰到女兒的肌膚,那只手卻還是訕訕的落了下去。
“爹爹?”香秀輕聲喊他。
陳老漢抹了把臉,從懷里偷偷摸摸的掏出了兩串銅錢,一把塞到了女兒手里;“秀丫頭,這錢你拿著,留自個花,若缺個啥,給自己添點,甭讓你娘和姑爺知道,?。?rdquo;
香秀看著那兩串銅錢,心里有些發(fā)懵,她曉得,俞氏對爹爹看管的極嚴(yán),家里的銀錢也都在俞氏手里,平日里就連爹爹抽點旱煙,俞氏都要罵的,這兩串銅錢雖然不多,可香秀知道,這些錢,也都是爹爹好容易才攢下的。
瞧著父親蒼老的容顏,香秀心里一酸,只想將銅錢給父親塞回去,“爹,夫君對我很好,我花不著銀子,您拿回去,留自個抽煙吧。”
“你嫁人,爹啥都沒給你準(zhǔn)備。”陳老漢紅著眼,將銅錢不由分說的塞了回去,他的嗓音沙啞,哽咽著說了句;“秀丫頭,是爹對不住你。”
陳老漢話音剛落,香秀的眼淚立馬掉下來了。
“甭哭,爹能看出來,姑爺也是個能耐人,跟著他,你吃不了苦,往后,你好好兒跟姑爺過日子,爹也能放心了。”陳老漢拍了拍女兒的手,也不敢多待,匆匆和女兒說了兩句,老漢便是摸黑離開了邵家,蜷縮著身子,向著自家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