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來了這里，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啞奴這幾年來，說出的最完整，咬字最清楚的一句話。

花叔閃爍的眼光，已經(jīng)表明他的驚喜。很快他又收斂了情緒，在桌邊坐下。

沉默了一會兒，他問我，“啞奴，你知不知道長樂坊是什么地方？”

我一搖頭，他就開始細(xì)細(xì)跟我說起，“那是京都舞教坊。對咱們樓里這種想要擺脫姬人身份的姑娘來說，入長樂坊，唯一一條改變命運的路。一旦進去，女子就位同從五品大員，與郡守同級，享國之俸祿……只要當(dāng)上長清宮上宮主，只要皇上和長公主不阻止，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花叔說得詳細(xì)，里頭卻明顯忽視了成為上清宮上宮主這背后所掩藏的血腥。

無論古今，任何人，想要登上高位，都必定要在一條血路上拼死廝殺，最后踩著腳下的尸體，一步一步走上去。

那樣的血路，可能看得見，也可能看不見。而女人的戰(zhàn)場，要的不僅是顏值，更要狠辣和心機。

說實話，我猶豫了。

曾經(jīng)我是譚氏千金，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時候，尚且不屑于跟別的女人爭奪，那么現(xiàn)在，我不過是一個什么都沒有的啞奴，又有什么能力在這條路上披荊斬棘？眼下在杏春樓，還有一個舒姬，一心想要我死，我都沒解決，又怎么能更往前走？

“啞奴，你要相信花叔，也要相信你自己！花叔見過你的舞姿，你絕對不比衛(wèi)城的任何一個姑娘的舞技差，你缺的，只是一個機會！”

花叔話語篤定，堅定的眼神，才讓我惶惶想起來，曾經(jīng)為了齊浩，我也是學(xué)過跳舞的。

當(dāng)初，只因為他的一句希望他的新娘能夠在婚禮上為他跳一支舞，我就傻乎乎地把董事之位讓給王心雨，全身心學(xué)習(xí)舞蹈。只是當(dāng)初的我萬萬沒想到，原本打算在婚禮當(dāng)天為他跳的那支舞，被他一根絕情的銀針永遠(yuǎn)埋葬！

攤開雙手，上頭的一個一個的繭子，都像在嘲笑我的愚蠢。

“我還有機會？”真正的舞者，特別注重對身體的保護。而一雙手，更是被譽為眼睛之外唯二的靈魂。

這么粗糙的手，還有靈魂嗎？

“機會有，你，想不想要？”

花叔的臉在我面前放大，在他的瞳孔里，我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倒影，倒影里，我的眼神，充滿了堅定。

幾瞬之后，花叔收回了身子，恢復(fù)他往常恰到好處的笑容，“那就不要擔(dān)心，一切，花叔會替你安排好，你只需要好好排練《驚鴻》。”

驚鴻？

一個畫面猛地撞進腦海，緊接著心口被剜的感覺再次襲來。等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jīng)淚流滿面。

“為什么是驚鴻？”我第一次覺得挪動眼珠是一件特別費力的事。

我不知道是我的聲音太小還是花叔就是假裝聽不見，總之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留下一本藍(lán)皮舞譜，收拾了喜服和魚佩，就要離開。

在他踏出門的時候，我叫住了他，“花叔，你為什么這么幫我？”

我相信世上有好人，卻不大相信，有人能夠為了一個毫無相關(guān)的人，做到這種地步。

花叔的背影，在柴房昏黃的燭光照耀下，顯得佝僂矮小，斜長的影子，卻一直延伸到了院子里的杏花樹下。

很久之后，他突然側(cè)過頭，說，“你跟我女兒，很像。”

最后兩個字，他咬了很久才吐出來。盡管他竭力保持正常，但話里的顫音，聽的人直心疼?；ㄊ逵羞^女兒，這是我不知道的。

而他說的像，也耐人尋味。

他沒有給我繼續(xù)追問的機會，而接下來的兩天里，他也沒有出現(xiàn)在杏春樓里。在他沒消息的這兩天，春柳巷的花樓都歇了業(yè)，傳說都在為不久之后的一場斗舞做準(zhǔn)備。

杏春樓二樓的姑娘，都被花媽媽拉著集訓(xùn)，每天從早到晚排練舞蹈。本打算舒姬再出招就收拾她，結(jié)果這陣子特別安靜，連她的丫鬟青禾，都沒有在我面前晃過。于是乎，我也漸漸放低了警惕，心里還不住慶幸，和她的前途比起來，我還是可有可無的。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拿出花叔弄來的舞譜練習(xí)。

在杏春樓，丫鬟跳舞，是越級，而像我這個身份的，更是越大級。但我相信花叔，所以，甘愿冒險。但冒險歸冒險，每次我都還是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心怕被人發(fā)現(xiàn)捅到花媽媽那里。

然而有時候吧，就真的是，越怕什么越來什么。

夜幕降臨，等到前院的燈全部熄滅，我開始照例練舞，剛開始身體有點兒僵硬，經(jīng)過這幾天的恢復(fù)，慢慢找回了感覺。

然而沒過多久，屋門卻突然被敲響。又急又大的聲音，嚇得我差點兒扭了腰。

把舞譜扔進柴堆，我開門一看，卻是舒姬主仆。

她怎么會來？

心口陡然一跳，舒姬已經(jīng)越過我走進柴房。她半掩著口鼻，嫌棄地打量一圈兒，一聲冷笑，在木桌前坐下。而其后的青禾猛地推開我，一個箭步?jīng)_向柴堆。

那方向，就是我丟舞譜的地方！

腦子里“嗡”的一聲響，我趕忙沖去，青禾卻反手把我推倒。隨即她扔開一捆一捆的柴，撿起落在地上的藍(lán)皮舞譜，快速走到舒姬面前。

舒姬接過舞譜，隨手翻了兩頁，接著就冷笑連連。趁青禾出門的空當(dāng)，她慢搖到我面前，一只手夾起我的下巴，迫使我和她對視。

對上舒姬目光里的狠辣，我腦子不停地轉(zhuǎn)動，想著接下來要做什么。

湊近我的舒姬，嬌柔的面容慢慢扭曲，那雙勾魂的眼睛更是瞇起放出危險的光，“臭水溝里的爛魚還想翻身？癡心妄想！”

她話音剛落，門口就出現(xiàn)了滿臉怒容的花媽媽，她的身后，站著青禾。她和舒姬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如出一轍。

沖進來的棍奴，不由分說把我壓住，而舒姬修長的指甲從我的脖子劃過，冰涼的觸感在動脈處停留幾秒，不屑的目光里，透著難以掩蓋的興奮。

接著，她一扭身，將舞譜雙手捧到花媽媽面前，嬌嗔道，“媽媽，我早說過樓里有人手腳不干凈。您看，現(xiàn)在，那人不止手腳不干凈，這心，也不是一般的大！您看看，這不才縱容一次，有人就想飛上枝頭了？”

這個女人，真是不遺余力！

眼看著花媽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不想再坐以待斃。拼命掙脫，卻被棍奴一棍打趴。一口郁氣從胸口涌上，噴出的氣體里，帶著熟悉的血腥味兒。

眼前的光慢慢消失，舒姬得意的表情，卻深深烙進我腦海。在光的盡頭，劈下了一道閃電，那光晃得我無力地閉上眼，接著，完全沒了意識。

這個世界上，就是存在那樣的人，因為一句不順眼，就想盡辦法要你的命。

對我來說，舒姬就是這樣的存在。

瀕死的時候，我只后悔自己沒有為這一個月來受盡的委屈出手，哪怕只是還上一巴掌，我都沒有，然而我就要這么死了，舒姬卻可以繼續(xù)活在世上，逍遙自在！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無恥的事情？

我不甘心！

我還沒有收拾齊浩和王心雨兩個賤人，怎么能就這么死了？

我不甘心！

心中的憤怒赫然騰升，赫然睜開眼，陌生的陳設(shè)突然闖進瞳孔，我突然呆了。

這里不是地獄，也不是杏春樓的柴房，更不是我熟悉的現(xiàn)代房間，而是一間裝修古樸的客房，梳妝臺上擺著一盆綠油油的蘆薈，顯然被人照顧的很好。

這是哪兒？

正當(dāng)我迷茫的時候，屋門輕開，一個人端著藥走近我。

“你是誰？”出門本能，我往床側(cè)退了一步，警惕問向眼前的白衣藥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