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老爺子和老太太都守在我身邊,看見我醒來他們都快瘋了。老太太往死里抱著我哭,老爺子也嚎得不行。我還記得我跟老太太說的第一句話是我餓了。老太太慌得去買了好幾個盒飯。不知道具體幾個,反正我全部都吃光了。很多人在病床前站了一圈看我吃,有親戚,有醫(yī)生,還有警察。
老爺子和老太太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等我吃飽喝足了,有個看起來很兇的警察大爺問我還記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個警察大爺左邊臉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道蜈蚣似的疤。他還帶著兩個大哥哥一樣的小警察。其中一個把我們說的話都記在一個小本子上。
我說,我就記得幫班主任老師搬作業(yè)本,可是掉到一個坑里了。班主任老師不拉我上去,還用石頭把窟窿給擋住了。
對了,我一下子坐起來,還有楊貝貝呢!
警察大爺問:后來呢?
后來……后來……我木呆呆地張著嘴。
后來我真不記得了。
窟窿被封上后,直到在醫(yī)院醒來之間,我的這段記憶好像被誰干凈利落地剪掉了。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楊貝貝呢?我問。
但是沒有人回答我。
警察大爺又問,你知道掉坑里以后,過去幾天了嗎?
我搖了搖頭,怯生生地猜了一個:兩天?
警察大爺?shù)哪樧兊酶鼉戳耍簝蓚€星期。
我呆得都沒反應(yīng)了。
老太太上來抱著我哭:別嚇?gòu)寢屃?,你沒事就好。
醫(yī)生趕緊給我做了全面檢查,說我各方面體征都很正常,只是失憶了。
我出院以后,警察還來找過我,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老爺子和老太太就干脆讓我轉(zhuǎn)學(xué)了。老爺子找了人,先把我弄到另一個區(qū)上學(xué),拜托一個親戚照顧。后來沒兩年,他和老太太也工作調(diào)動到同一個區(qū)了。周圍的人要么就是不知道當(dāng)年的事,要么就是知道也不跟我說。
我也曾經(jīng)偷偷找去楊貝貝家過。但是來開門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楊家早就搬走了。
我到很久以后才知道楊貝貝發(fā)生了什么事,以及自己是怎么被救的。
那時候我剛考完中考,和同學(xué)約好去他家打游戲。半路上,一個人高馬大、特別壯實的年輕男人叫住了我。我根本就沒認(rèn)出來是誰,還以為哪個社會小混混要讓我倒霉了。
結(jié)果他很驚喜地一把抱住我,還打了個轉(zhuǎn)兒:你長得越來越人模狗樣了!你小子小時候就招女孩子喜歡,現(xiàn)在早就脫處了吧?
我被他勒得一口氣差點兒上不來:你你你,你誰?。?/p>
我?胖墩兒??!
我再仔細(xì)看看:啊,真是……你長得更壯了。
小學(xué)二年級就不像小孩子的胖墩兒,到了十五歲,已經(jīng)身高一米八五,壯得像只狗熊了。
我被救也真要謝謝他從小就長得那么壯。
胖墩兒跟幾個小同學(xué)瞎玩,不知道誰提的蠢主意,要比比看誰的力氣大。規(guī)則很簡單,誰能把花圃中的那塊大石頭搬動就贏了。普通,或者說正常二年級的小學(xué)生怎么可能搬得動?胖墩兒得意洋洋地看著那幾個小同學(xué)憋得面紅耳赤,又是推、又是頂,也沒讓石頭挪動一絲一毫。
輪到胖墩兒上場,他輕輕松松就把大石頭搬動了(本人是這么說的)。
那個坑就是這么暴露出來的。
窟窿一露出來,里面可臭了。胖墩兒皺著眉頭說,又是尿騷味又是屎臭味,還有什么東西爛掉的味道。想想我們小時候也真皮,那么臭的一個坑還是覺得好奇。往里一看,就看見你睡在地上。
幾個孩子全都嚇壞了,嗚里哇啦地喊起來。先是去喊了老師,老師又報了警。
后來警察就把全校都給包了。是警察把你救出來的。警察不讓我們靠近,我偷偷躲起來了。
我聽到胖墩兒只說了救我,卻始終沒提楊貝貝。我心里也浮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也有點兒害怕。
但是我還是想問:楊貝貝呢?我記得她跟我一起困在那個坑里了。
胖墩兒很奇怪似地看了我一眼,撓撓頭:他們說你撞壞了腦子,什么都不記得了,原來是真的。
我想跟他說,我沒有撞壞腦子,只是失憶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現(xiàn)在只想快點兒知道楊貝貝怎么了。
胖墩兒的表情變得復(fù)雜起來,似恐懼又似不忍:他們先把你救出來,后來又吊上來一具……很短的尸體。
很短的尸體?這奇怪的形容讓我愣了一下。
胖墩兒舔舔嘴。那一刻的表情可以說脆弱。這么壯實的一個人卻露出小孩子般的表情。
沒有下半截兒,他困難地說,從大腿就沒有了,破破爛爛的……
我忽然想起我剛掉進(jìn)坑里,匆匆瞥見的楊貝貝。那是我記得的她,最后的模樣。我還以為她是蹲在角落里,原來是……
胖墩兒小小的眼睛里浮起了水光:我都沒認(rèn)出那是楊貝貝。其實我現(xiàn)在有時候回想起來,都不覺得那是楊貝貝。他忽然回頭看著我,哎,你真確定當(dāng)時是楊貝貝跟你在一塊兒的嗎?不會是別的,不認(rèn)識的小女孩?
我呆呆地沒出聲。如果可以,我也寧愿我看見的不是楊貝貝。
你后來就沒回過學(xué)校,直接轉(zhuǎn)學(xué)走了。胖墩兒說,后來大家都說,楊貝貝的腿是被咬掉的。
他忽然停住,抽了一口氣,才發(fā)抖地說完:是被人咬掉的。
明明還在七月里,我咬著牙,卻還是覺得冷。忽然,我跳起來。
班主任呢?
那老小子?胖墩兒的臉上閃過氣憤,沒抓到。從我們發(fā)現(xiàn)你們開始,那老小子就不見了。我前幾天還上網(wǎng)搜了,他的通緝令還掛著呢。
真是看不出來。胖墩兒磨著牙,平時都看他人模人樣的,怎么就干得出這種事來?
我到現(xiàn)在……胖墩兒的神色很痛苦,有的時候還會做噩夢,夢見楊貝貝那短短的尸體。
我無言以對。我想起班主任身上突然散發(fā)的惡臭。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嗅覺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那些散發(fā)惡臭的人。
我相信他原來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真正的他其實也只是個受害者。
只可惜,讓我明白過來的代價太大了。
臨分手的時候,胖墩兒很真誠地說,你撞壞腦子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我在家里宅了幾天。除了吃飯、上廁所,基本就是在床上躺著,自覺肋骨好多了。因為我經(jīng)常關(guān)起門來做翻譯,一做就是一整天,老爺子、老太太也沒覺得有哪里不對。
這天,我又睡到太陽曬屁股才醒。吃了一大碗老太太用花生豬腳湯下的龍須面,便自告奮勇地幫老太太曬衣服。
老太太巴不得,忙走到單人沙發(fā)那邊一屁股坐下,抓起搖控器就換臺。她要看《不懂女人心》。
我端著臉盆往陽臺走,身后傳來老爺子不高興的聲音:“這些肥皂劇有什么好看的?!堕L沙保衛(wèi)戰(zhàn)》正緊張呢!”
老太太也不依不饒地說些什么,我把陽臺拉門一拉,什么都聽不見了。
今天的天氣真好。陽光普照,微風(fēng)習(xí)習(xí)。天空里飄著一些棉絮一樣的薄云。
我把衣服一件一件掛到晾衣架上,最后還剩下我的一條內(nèi)褲??墒且?lián)斡猛炅耍肄D(zhuǎn)身找了個夾子,站在小凳子上,準(zhǔn)備直接夾到晾衣架上。卻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刮起一陣風(fēng),也怪我沒拿緊,那條內(nèi)褲嗖的一下往隔壁陽臺飛去。
隔壁陽臺站著個人在抽煙,那條內(nèi)褲正好蓋在人家腦袋上。
我登時傻了眼。
他抓下內(nèi)褲,看了一眼就罵道:“怎么是條男人的內(nèi)褲!”一轉(zhuǎn)頭,抬起眼睛看我。
我看他大約四十左右的年紀(jì),身量很高,目測和胖墩兒不相上下,身材偏瘦。黑眼圈很重,胡子拉碴,起碼有兩三天沒刮。整個人給我的感覺就是,好幾天沒睡過囫圇覺了。
“你好?”我連忙從凳子上下來,摸了摸有點兒發(fā)燙的耳朵。
“你是王阿姨的兒子?”他問。
我點點頭。我們家老太太姓王。
“這么說,你才是我真正的房東了。”
我笑著說:“大哥客氣了,都一樣都一樣。”
他把內(nèi)褲扔過來,我慌忙接?。?ldquo;謝謝。”
他說:“客氣了,以后還要請你們多多照應(yīng)。”
我笑著:“哪里哪里,彼此照應(yīng)彼此照應(yīng)。”連忙將內(nèi)褲夾好,又朝他笑了笑,便火燒屁股地回到屋里去了。
屋里的電視正放著《不懂女人心》,看來老太太又贏了。
看我氣定神閑地出去,面紅耳赤地回來,老太太很稀奇地問:“怎么了?讓你曬個衣服,你把自己也曬了?”
我:“媽,隔壁新房客都住進(jìn)來了?你怎么不告訴我。”
老太太:“咱家房子裝修得好好兒的,一樣也不缺,人進(jìn)來就能住啊!”
我:“到底什么人???”
老太太進(jìn)房里拿來那人的身份證復(fù)印件。我接過來一看:鄭曉云,中明市人,現(xiàn)年37歲。照片上的他留一個半長的頭發(fā),比我剛才看到的形象要好得多。屬于很有女人緣的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