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把坑挖好,我起身轉(zhuǎn)到另一邊,拖過已經(jīng)僵硬了的尸首,塞進去,手忙腳亂地把那個本該恨,卻又恨不起來的男人埋掉了。
等我撲打著手上的塵土站起來,長噓一口氣,抬頭望著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時,突然又聽到了娘的聲音:“兒呀,你也算盡孝了,我足了,知足了。”
我長吁一口氣,回頭一看,竟然看到了娘,她正坐在墳子里面,朝我微微笑著。
明明是陰陽兩隔,我怎么就能看到死去的娘了呢
我剛想對她說些什么,可娘的影子突然就不見了,眼前只有一大一小兩個土堆。
一定是自己看花眼了,娘都死了那么多年了,還會那么年輕,一定是睜眼做夢了。
我搖搖頭,拔腿離去,突然又聽到了娘的叫聲:“兒呀,你緊腳回去吧,你狼爹在等你呢。”
猛然回過頭,只看見娘墳頭上的幾棵瘦草在迎風擺動。
我心頭一緊,撒腿就跑,等我爬上山,急吼吼闖進洞穴時,一股刺骨的寒氣迎面撲來,整個人幾乎都被凍僵了。
“狼爹……狼爹……”我喊了起來。
好大一會兒,我才聽見里面的角落里傳出了噗噗的兩聲噴鼻聲,懸著的心這才落了下來。
我點燃干柴,借著躍動的暗紅火光,看到老狼正臥在一塊黑乎乎的獸皮上,瑟瑟抖成了一團。
“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走過去,問他。
老狼兩只前爪支撐著,站了起來,搖搖頭,突然怪聲怪氣地問我一句:“小東西,你承認是我兒不?”
我嚇了一跳,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
記憶中,我從來沒聽見過它說過人話的,要表達的意思只能用肢體語言告訴自己。
“是啊,誰說不是來,至少你也是我養(yǎng)父。”
“小子,我為什么就不能是你親生父親?”
“因為你是狼,我是人。”
“人跟狼那不就是長得不一樣嘛,里頭的靈魂都是一樣的。”老狼說著,突然問我,“你是不是真心想知道哪一個才是你的生父?”
我覺得老狼今天有點奇怪,懵懵懂懂點了點頭。
老狼嘴角竟然有了笑容,他說:“那好,你先滿足我的最后一個愿望,我再告訴你。”
“最后一個愿望?啥愿望?”我心頭一沉,默默自問道,莫非它也要死了不成?
“你去偷一只雞來,我嘴上犯饞了。”老狼說著,竟然還咽了一口唾沫。
我說:“洞里不是還有吃的嗎?”
老狼說:“只有幾根黃瓜和玉米棒子了,可我就是想吃雞。”
“那好吧,你趴下等著吧。”說完,我就朝外走去。
老狼在后面喊:“小子哎,找那些殷實的大戶人家偷,別糟蹋窮得叮當響的人家。”
我沒吱聲,繼續(xù)往前走,心里嘰咕著:狼就是狼,就算你戴上一頂禮帽,那也做不了君子,窮講究個啥呀?
雖然這么想,但進了村子之后,我還是翻墻進如了一戶門庭高大的人家,躲在暗處,確定沒人出入后,便瞅準了雞窩的位置,貓腰過去,打手就捏住了一只雞的脖子。
那只雞倒也配合,只把翅膀挓挲開來,忽閃了兩下,叫都沒叫一聲,就咽了氣。
回到洞穴后,我用炭火把雞烤了,香噴噴的氣息引得自己也涎液直流,但我強忍著,走到仍臥在角落的老狼跟前,撕扯著肉絲,喂起它來。
老狼吃著吃著,竟然流起了眼淚,淚珠如豆,渾濁凝重,沿著它窄長的面頰咕嚕嚕滾下來。
我心里一陣翻涌,很不是滋味,差點也跟著哭出來。
一看我這樣,老狼停下了嚼動,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流眼淚嗎?”
我說:“你是不是也要死了?”
老狼嘴角一翹,那是它在微笑,說:“死有啥好怕的,難的是活著。”
“活著多好呀,還能吃到這么好的東西。”我揚了揚手中的烤雞。
老狼用前爪撓了撓臉頰,說:“吃只是為了活著,可活著的不是為了吃,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搖搖頭。
他說:“像我這樣活著,就是一種折磨了,也多虧了這些年有你陪著,所以……所以……”它欲言又止。
“你想說啥?別吞吞吐吐的。”
“以后你就明白了,再說吧,咱們這都是緣分,上輩子欠下的,這輩子來還,還上了,也就兩清了。”
我聽得云里霧里,就說:“你是不是吃雞撐糊涂了,亂說啥呢這是?”
老狼前爪撐地,半蹲了起來,眼淚已經(jīng)風干,雙目炯炯望著我,說:“天機不可泄露啊,有些事情只能靠你自己去悟。”
我說:“我才不想費那個腦筋呢。”
“白調(diào)教你了,還讓你偷著去讀了那么多書,竟然還是這么頑劣。”
“你還說我頑劣,我倒是覺得你今天有點兒怪。”
老狼說:“小子,實話告訴你,在這座山上,只有我一只狼了。”
“以前很多嗎?”
“是啊,我們一個大家族,很興旺的。”
“那他們都去哪兒了?”
老狼嘆息一聲,黯然道:“都被獵殺了。”
“誰有那么大的本領(lǐng),全都殺了?”
“就是山下的那些人唄,他們有槍有炮,一個也跑不了。”
“那你怎么就活下來了。”
“那是因為我有法寶。”
“啥法寶?”
老狼岔開話題,說:“你以為我活下來就好了,其實很煎熬,想一想從前的大家族,回味一下兄弟姐妹在一起的歡樂,心里就痛,就想著倒不如一起死了爽快。”
見我不說話,它說:“我今天吃了你親手捉來的這只雞,也就心滿意足了,實不相瞞,我也該走了。”
“你要走?去哪兒?”我天真地問。
“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那我也跟你去。”
老狼擺擺頭,說:“這不行,我之所以創(chuàng)造了你,那是想留下最后一點血性,我們狼家族的血性。”
老家伙,我才是個七歲半的小毛孩,咋懂那么高深的道理,我心里想著,張嘴從雞架上啃下了一塊肉。
老狼看著我大口大口吃肉的模樣,笑著點了點頭,說:“你記好了,一定要收斂你的野性,不能太逞強,不要太血性,要不然,你也很難待下去。”
我咽下口中的雞肉,問它:“你的意思是,你走后,我還要待在這個山洞里嗎?”
老狼搖搖頭,說:“不,你下山去吧。”
“去哪兒?我娘死了,那個爹也死了,誰肯收留我?”
老狼靠近我,伸出長長的舌頭,在我臉上舔了舔,說:“我早就給你想好了,去找給你這身皮囊的爹娘去。”
“你的意思是……是……”
“對,他們會收留你的,因為你這肉身是從他們身上掉下來的,他們會認為你就是他們的兒子。至于你的心,你的靈魂,他們是看不到的,只要你不說出來,沒人會知道的。”
我看看老狼的臉,不像是在嬉鬧,心里竟難過起來。
老狼伸長脖子望了望洞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除了他們,你還真沒有親人可投奔了,但你不會孤單,因為你比陽間的人,多一個世界。”
我怔怔望著老狼,云里霧里。
老狼閉著眼,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你趕緊把那些肉吃完了,咱們這就動身走。”
“去哪兒?”
“你該去的人家。”
“何必那么著急呢?”
“不行,遲了就來不及了。”老狼說著,站了起來,不知道從那兒叼過一把錘子來,遞到了我面前。
我接過來,問它:“拿錘子干嘛?”
老狼仰起了頭,張大嘴巴朝向我,說:“把右上側(cè)的那顆最長的牙齒,給我砸下來。”
“你這不是胡來嘛,把牙齒砸下來,以后咋吃東西呢?吃屎都塞得慌,你知道不?”
“我吃了你弄來的雞,一輩子的入口之物的定數(shù)就夠了,來,你砸,留在我這兒已經(jīng)沒用了。”
“就算你急著去閻王爺那里報到,豁著牙也不好看呀。”
“草,我又不是拖著自己的尸首去報到,你懂個屁!”
“可你砸下來,又什么意思?不就一顆臭烘烘的破牙嘛。”
“熊玩意兒,讓你砸你就砸,別跟我頂嘴!”老狼來了火氣。
不識好歹的老東西,敲掉你半邊臉可別怪我!我在心里罵著,舉起錘子,比劃了比劃,猛地砸了下去。
隨著咔嚓一聲脆響,一道亮光閃過,在洞中劃過一條弧線,落在了快要燃滅的火堆旁。
我被嚇蒙了,錘子落在了腳面上,都沒覺得痛。
老狼滿嘴是血,噗噗噴著,它走過去,彎腰撿了那顆放光的牙,拿到眼下看了看,竟然還咧嘴笑了,說:“小子,你砸得還挺利索來。”
不等我說啥,它接著說:“你不是問我別的狼都死了,為嘛我還活著嘛,就是它,是這顆牙幫我多活了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