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何止是狗蛋的親生父親明子哥完全陷入了癲狂狀態(tài)中，就連我也不肯相信耳中聽到的這一切。我快步跑向明子家，越過他身邊的時候，腦子里一片浮光掠影，徹底忘記了我是個身背厄運(yùn)的不祥之人。

此時腦海中回想起的都是狗蛋和我玩耍時的情景：那個八歲大的小孩子，也是從小被我看到大的孩子，好像一直都在我身邊亂轉(zhuǎn)，他會給我使壞，也會在我寫到一半的作業(yè)本上撒尿，還會笑嘻嘻站在門口沖著我喊：“瓶子哥，來我家吃餃子！”

我故意板起臉來：“瓶子哥是你叫的么！你要喊我叔叔！”

狗蛋沖我壞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我偏要喊你哥！”

我追上去打他，可那小子的身影逐漸變淡，繼而又變成他小時候的樣子，光著個腦袋，光著個屁股，臉上皺巴巴的，就像一個小丑八怪，當(dāng)我抱著他的時候，那個抻著胳膊腿兒的可愛嬰兒總會把屎尿拉在我前懷……

浮光掠影，最后化作明嫂抱在懷里的鐵青色。

我使勁捂著嘴，不讓驟然爆發(fā)出來的哭聲驚擾了靜靜陪著狗蛋的明嫂?？裳蹨I一再落下，連綿不止。我發(fā)了瘋似得抄起豎在庭院里的鐵鎬，踉蹌著出門，直奔古墓而去。我要把這該死的古墓刨爛！讓它賠我一個活生生的狗蛋！

村里的人、正在挖墳掘墓的人都在回避我，如見瘟神。我不管，一路狂奔。遠(yuǎn)方好似有人攔我，身著制服，我一鎬頭揮過去，攔者回避。不遠(yuǎn)處古墓中的紅色棺材被眾人奮力拉出，通過那早已拓寬的再也沒有任何曲曲彎彎的古老墓道。

我嘶吼著沖上去，鐵鎬如雨點(diǎn)般砸落。木質(zhì)很硬，震得我手臂發(fā)麻；回力更大，震的我雙手顫抖?？晌也还?，一下又一下的猛砸，直到雙手的虎口鮮血淋漓，再也握不住手中鐵鎬。

可我還有手指，還有腳掌，還有牙齒，我不住的踢打、撕咬，想把這該死的棺木連同所謂的不祥一起，吃進(jìn)嘴里咽下肚中，只要它還我一個活生生的狗蛋！

可它不理我，躺在棺木中的花衣服也不理我，那朵黃色牡丹更不理我。

我跳進(jìn)棺木中，對著黃色牡丹使勁兒的撕扯，從虎口和指甲縫里不斷滲出的鮮血染紅了我的雙手，從牙齦處不斷滲出的鮮血染紅了我的牙齒，我也不理！

我拼盡全力的撕咬，就像一頭不要命的土狗在和冒犯家園的野狼玩命。我去你的不祥，去你的明朝古尸，我不怕你！你還我狗蛋來！

后腦處突然傳來一陣巨疼，在我喪失知覺之前好似聽人說：“這孩子瘋了。”

打暈我的人是看管墳場的民警。據(jù)他說，當(dāng)時的我見人就打，毫無理智。

可我明明記得，我打的是棺材。

民警對此只是一笑，他不想和我這個半大孩子多費(fèi)口舌解釋，他說：“既然你已經(jīng)清醒了，自己回家去吧，你的家人還等著你安葬呢。”

此時的他不再發(fā)笑，而是帶了一種悲天憫人的神情。

安葬？是狗蛋么？？

不對，他說的是“家人”，狗蛋只是我的鄰家侄子，不是家人，難道是我的父母？這算哪門子屁話？他們明明活的好好的！

我對民警的“詛咒”很不滿意，堂堂人民警察，怎能信口胡說呢？

民警見多識廣，早就預(yù)料到我的反應(yīng)，他說：“我們懷疑這片墳地里有某種病毒蔓延，導(dǎo)致許多村民無辜死去，其中也包括你的雙親以及你家左側(cè)的鄰居。為了避免病毒繼續(xù)蔓延，我們不得不焚燒尸體，此時等在你家中的，只是你父母的骨灰。對于瞞著你焚燒遺體這件事，還望你多多包涵，我們也是迫不得已。”

那個年代的警察責(zé)任心很重，更不會信口雌黃，讓我不得不重視一個血淋淋事實(shí)：他說的都是真的！

我站在原地瑟瑟發(fā)抖，抖得就像風(fēng)中即將凋零的樹葉，即使它再想堅(jiān)持，也只能落得個脫離主干從此枯萎的悲慘命運(yùn)。

我反復(fù)暗示自己，強(qiáng)迫給出否定答案，然而徒勞無功。

民警見我臉色蒼白的呆呆傻笑，還以為我又要陷入“瘋狂狀態(tài)”，他一邊摸著腰畔的警棍戒備，一邊說：“回家看看吧，無論真假總要面對。”

此言和我母親說出的話語何其相似？想到母親臉上的柔情，我不肯在這里浪費(fèi)時間，拔腿就往家里跑，起步時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摔了個狗吃屎。

是我六神無主，腳步太虛浮了。顧不上擦拭再次磕破的下巴，也顧不上拍打身上得浮土，一路歪歪斜斜，一路昏頭昏腦。

等我回到家中時，庭院中空無一人，唯有父母的骨灰盒擺放在前廳。之前和我家多有往來的親戚鄰居早已聞風(fēng)而走，避之不及。

我不能接受外出時正在抽煙的父親和邁步走向狗蛋家的母親眨眼間變成一堆粉末，還要委委屈屈的裝在一個小匣子里。那里面太小，怎么能容得下一個活生生的人呢？

可一切就這么發(fā)生了，以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方式。當(dāng)時只感覺整個頭腦都在轟鳴，所有的思考也已停頓，我傻愣愣的站在原地，宛如行尸。

母親告訴我，要勇敢面對生活；

父親告訴我，要活的像個男人。

這也是他們留給我最后的叮囑。

可我勇敢不起來，也無法面對，我還不是一個男人，我只是個孩子，我只有十六歲。還需要父親的責(zé)打，母親的疼愛?？赡銈兙瓦@么躲在一個小小的匣子里不肯出來見我，這算是哪門子事？

我使勁閉上雙眼，希望睜開的時候父母仍在?？墒茄劬﹂]上之后再也沒有了睜開的勇氣，身體在幅度很小又很劇烈的顫栗中酥軟，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得，我蜷縮在空無一人的庭院里，哭的像一條即將餓死又無奶可吃的野狗。

月?lián)Q星移，碧空如洗，轉(zhuǎn)眼就是半夜。我餓的前胸貼肚皮，哭也無力。我當(dāng)然知道前廳的櫥柜里有母親做好的窩窩頭，可我不肯踏入進(jìn)去。只要我不進(jìn)去，這一切都是假的。

星光落下的時候我因受寒發(fā)燒，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中開始做夢，仿佛看到自己變成了一身花衣，胸前有黃花宛然，恰如我吃下的那一朵死人花。是夢？是醒？無法分辨也不愿分辨。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頭疼欲裂，夢中的一切并未真實(shí)上演。我使勁兒晃了晃頭，用力眨了眨眼，重新打量前廳，廳中骨灰盒仍在。我暗罵一聲老天，繼續(xù)蜷縮在地上眼神空洞的看向前方。是夜，舊夢如故，我仍舊不肯分辨是幻是真。

日復(fù)一日，昏昏沉沉；

夜復(fù)一夜，同一舊夢。

直到我感覺再不吃東西就要死掉了，這才掙扎著爬進(jìn)前廳，被迫接受殘酷事實(shí)。此時卻發(fā)現(xiàn)母親留給我的食物，那些攙著玉米面的窩窩頭已經(jīng)長出綠色的毛，看上去就像是一堆令人生厭的綠毛龜。

我拿起一個張嘴咬下。我才不怕它長毛，我連死人花都吃了，還怕個長著綠毛的窩窩頭？

當(dāng)晚，我狂瀉不止，幾乎在茅房中蹲了一整夜。

第二天照鏡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整個人都瘦了三圈，本來還算壯碩的體型快速枯萎，現(xiàn)在連40公斤都不到。要知道我高達(dá)一米七六，如此身高體重比，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菔莸拿婵住⒀t的眼珠、無精打采的模樣，總而言之四個字：生不如死。

雖然生不如死，還要堅(jiān)強(qiáng)的活，因?yàn)槲抑挥惺鶜q，根本舍不得死。可我又吃下了死人花，遲早都會死掉。怎么辦？只能咬牙活著，能活一天算一天。

鏡子中的我搖擺不定，就像有無數(shù)個自己在我面前晃動，最終組成一個完整的人形。我使勁兒眨了眨眼，虛影還在晃，看來是餓到出現(xiàn)幻覺了，我必須立刻尋找食物。

長了綠毛的窩窩頭是絕對不能再吃了，得想辦法做點(diǎn)兒新鮮的食物。當(dāng)我拖著綿軟無力的身軀來到前廳，抬頭看見父母的靈牌：粗糙的木頭，粗糙的做工，骨灰盒旁邊連個遺像都沒有。你們生前怎么就不知道照個相呢？搞得我現(xiàn)在只能對著木頭發(fā)呆。

看木頭的時間久了，就連木牌和骨灰盒都在搖晃，我的腦子漸漸恍惚，仿佛聽見母親說：“勇敢一些，”又聽見父親說：“活的像個男人。”我蜷縮著身子哆哆嗦嗦的回應(yīng)：“沒有了你們，我怕呀。”

聲音發(fā)出的時候赫然發(fā)現(xiàn)，我的嗓子已經(jīng)壞掉了，完全不能發(fā)聲。而我在剛才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的虛影也不是幻覺，只是我的眼睛哭壞掉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就是我注定要承受的厄運(yùn)么？我不愿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shí)。十六歲的我還沒有來得及光彩綻放，怎能就此枯萎？

我要使勁兒的吃，玩命的吃，直到吃回健康的我?？杉依锏氖澄飿O其有限，白面和糙米加起來不足半斗。我晃了晃腦袋，先吃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