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一霎轉(zhuǎn)過成百上千個念頭,如果不是親眼看見,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面前這個一聲不響的人約莫六七十歲的年紀(jì),五官長相其實很端正,但面龐上總是蒙著一層灰撲撲的氣息??粗鴮Ψ?,我的眼神直直的,已經(jīng)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震驚,還是畏懼,甚或其它。
我終于想起來,為什么看著他,會覺得莫名其妙的眼熟。
我們石嘴溝陸家破敗之后,家里就剩我和五叔兩個人,說到底,五叔既是我的長輩,同時又是我年少時的玩伴,帶我走山,跟我講些山里和家門的故事。我記不得到底是哪一年了,五叔給我看過一個相冊子。對于那時的山里人來說,這絕對是很稀奇的東西。相冊子里的照片不多,有一張是我祖父的故照,五叔跟我講過。
祖父生于前清,相冊子里的老照片,是他當(dāng)年遠(yuǎn)行到湖南的時候,一個當(dāng)?shù)嘏笥淹腥苏盏?。祖父叫陸?jǐn),是上一任陸家的家主,我出生的那一年,祖父恰巧就過世了,我沒見過他。
五叔當(dāng)時跟我說老相冊的時候,我年歲不大,他說什么,我就聽著,似懂非懂,小孩兒心性,前腳聽到些話,后腳就給忘的干干凈凈。然而,我對這張照片留有印象,因為從陸家的歷史來說,陸謹(jǐn)這個人,或者說他主持陸家的那段時期,是石嘴溝陸家徹底由盛轉(zhuǎn)衰的重要轉(zhuǎn)折點。
祖父陸謹(jǐn)有六個兒子,個頂個的本事,那應(yīng)該是近百年中,陸家最興旺的時期。但就在祖父手里,陸家衰敗了,而且死了人。我不知道叔伯們是怎么死的,曾經(jīng)問過五叔,他含糊答過。我不明就里,不過暗自猜測,叔伯們死的很慘,因為每每問到往事,五叔的表情和眼神里,總有一種消退不掉的哀傷。我怕他難過,以后就不敢再問。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那張老照片里的祖父陸謹(jǐn),此時正站在我面前不足三丈遠(yuǎn)的地方。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神和心神同時僵住了,意外的變故讓我措手不及。這個很似祖父陸謹(jǐn)?shù)娜藦氖贾两K都不說一句話,就那么定定的站著。當(dāng)時,我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家門的水好深,五叔剛出了事情,去世十幾年的祖父陸謹(jǐn)又突然出現(xiàn)了。我甚至想過,難道祖父和五叔一樣,都是詐死?
可再一轉(zhuǎn)眼,我一下子看見面前那個人的身上全是土,頭發(fā)上頂著細(xì)碎的土屑,那樣子,好像剛從土里鉆出來似的。
我驟然意識到了什么,眼神隨即瞟到族墳?zāi)沁?,天色正在慢慢發(fā)亮,盡管不如青天白日里看的清楚,可我仍然隱隱約約的看到,陸家族墳的墳包,好像被挖開了幾十處,墳地里到處都是有深有淺的坑。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不管我信不信,事情已經(jīng)擺在面前。
面前的祖父陸謹(jǐn),還有他身后那幾十個木然站著的人,都是剛從陸家族墳里爬出來的!陸家族墳葬的都是陸家人,從祖父,再到曾祖高祖太祖,前前后后無數(shù)年間,族墳下葬的家主,估計全在這兒了。
這一幕,是足以把人嚇癱的。我瞠目結(jié)舌,整個人完全呆若木雞,總覺得不可思議。一群陸家的老尸,前后間隔的年代長遠(yuǎn)的不可追溯,按照正常情況,死人下葬,三年化尸,意思就是至多三年,尸首會腐爛的只剩下白骨。但面前這一大群剛剛從族墳里爬出來的陸家先人,盡管破衣爛衫,塵土滿身,可他們的身軀,卻是完好的,宛如不腐的金剛佛陀,肉身永固。
我說不出話,也不敢亂動,面前的祖父陸謹(jǐn)慢慢挪動腳步,雙腿直直的又朝前顛了顛,他一動,身后的尸群也跟著移動著,幾十個人,聚攏到一堆,已經(jīng)站到了我跟前。
唰……
祖父陸謹(jǐn)?shù)难劬σ幌伦颖犻_了,他的眼睛很渾濁,眼白眼球混成了一團(tuán),泛著死灰的暗光。我的雙腿發(fā)軟,情不自禁的想跑,可腳掌好像長在了地里,動都難動。
任誰遇見這樣的事,都不可能不怕,我額頭上,脊背上,都是冷汗,不知不覺間上下叩齒。但哆嗦了半天,猛然轉(zhuǎn)念,這些都是陸家的先人,無論他們的尸身如何詭異,我是陸家的子孫,祖宗們總不會害我。
“我是陸家人!”我不知道這樣說話,能否跟這些祖宗們溝通,卻急著表明身份,五叔出事,緊跟著族墳又大變,這讓我意識到,或許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發(fā)生了:“我是陸家人……”
祖父僵直的腿又開始動,朝我走了半丈遠(yuǎn),雙方的距離更近了,我能看見他的灰眼睛,還有一身陰土。做趕尸的,感官很強(qiáng),我的嗅覺尤其靈敏,五叔詐死,時間太短,尸首不及放置就下葬了,我嗅不出,但祖父身上一股很重的墳土味,還有死了多年的人特有的陰腐氣,這些特征無法作偽,祖父必然是過世了,不可能詐死的。
一大群從墳里爬出來的祖宗都不說話,死人是開不了口的。我又呆了,這個樣子,斷然不可能溝通交流,他們?yōu)槭裁磸膲灷锱莱鰜?,爬出來要做甚,我無從知曉。
嘩……
就在一群陸家老尸聚集到一團(tuán)的時候,剛剛要發(fā)亮的天色,又猛然陰沉下來,頭頂全是厚厚的鉛云,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飛過來黑壓壓一大片黑老鴰,這是頂晦氣的東西,平時山里人偶爾遇見一只,都要洗手燒香,如今,卻像是整個太行山的老鴰全部集中到石嘴溝了。
無數(shù)黑老鴰,成群結(jié)隊的慢慢朝西邊飛走了,天還是陰的很,我急的不得了,陸家過去有一本《問尸經(jīng)》,專門用來跟死人過話,但我沒有見過,也沒有學(xué)會,現(xiàn)在守著祖宗的尸體,干急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簌簌……
驟然間,一只足足有指甲蓋那么長的黑螞蟻,無聲無息從祖父的耳朵里爬了出來。趕尸人經(jīng)常在墳地里活動,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經(jīng)驗見識,都全部收集整理起來,一輩一輩的往下傳。我認(rèn)得出,這只黑的發(fā)亮的螞蟻,是墳地里才有的“尸蟻”,吃腐肉長大的,別的地方見不到。
第一只尸蟻一爬出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祖父的耳朵鼻子里,不停有黑螞蟻朝外涌動。后面那些陸家老尸的耳鼻七竅里,也有尸蟻一只一只的爬出來。
尸蟻不計其數(shù),數(shù)都數(shù)不清,密密麻麻的螞蟻順著祖宗們的身軀爬下來,在地面的草皮間蠕動著。我已經(jīng)完全懵了,看著成千上萬只尸蟻在草皮上聚成黑壓壓的一堆。
我抬頭看看面前的祖父,祖父的尸身或許還有那么一點點靈智,可他說不出話,也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有那雙灰色的眼睛,好像流動著一縷光。他的一條胳膊微微抬起來,尸體的關(guān)節(jié)都是僵的,胳膊肘和膝蓋一樣不能轉(zhuǎn)彎,祖父的手臂抬了抬,朝著地上一指。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低頭看看,密密麻麻的尸蟻都在地上趴著不動,猛看上去,黑漆馬虎的一片,但再看第二眼,這么多尸蟻好像在地面上聚起了幾個字。
我頓時明白,祖父陸謹(jǐn)肯定有話要說,只是說不出來,就用這種另類的方式把要說的話傳遞給我。
我看看祖父,他的手一直朝地面指著,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再低頭看看,黑壓壓的尸蟻聚攏出來的幾個字,愈發(fā)清晰可辨。
“陸家的事,全靠你了。”
蟻群就顯出這八個字,字面意思是很清楚的,可我一時間卻理解不了。目光不斷在字跡和祖父身上來回游弋,期望能夠得到更多的訊息。但是一個已經(jīng)死去十幾年的人,能傳遞這八個字,已經(jīng)很不容易。
鉛云在翻滾,天空時明時暗,祖父陸謹(jǐn)?shù)难劬铮强|灰色的光始終不滅,此時此刻,我似乎看見他的目光中,有一種渴求和希冀。
陸家的事,全靠你了……
我的心完全沉浸在這八個字里,遭遇了這么多,就算是個傻子也知道,石嘴溝肯定遇大禍了,然而連五叔那樣的本事,尚且解決不了,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一直在想,心情也像是被頭頂?shù)臑踉茐旱乃莱了莱恋?,等到再抬起頭的時候,身前的祖父陸謹(jǐn),連同后面的陸家祖宗們,已經(jīng)邁動僵直的腿,從我身邊穿過去,慢慢朝著遠(yuǎn)處走了。
他們已經(jīng)被下葬了那么多年,而今從墳里爬出來,顯然不止要給我傳句話那么簡單。但無法交流,也不知道接下來他們要去干什么。所有的老尸沿著唯一的一條路一直走著,我在原地呆了一會兒,心說總要看個明白。
帶著這個念頭,膽氣一壯,我馬上掉頭追上去,尾隨在祖宗身后,想看看他們究竟要去哪兒,要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