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兩個年齡與我大伯相仿的中年男子,一個穿著紅底金花唐裝,另一個穿著金色緞面馬褂。穿金色馬褂那個滿臉兇相,眉角有道淺疤,頗有些江湖豪俠的氣概;穿紅底唐裝那個則尖嘴髭須,細小眼,一副工于算計的奸商嘴臉。
兩人全神貫注在棋局上,沒有回應(yīng)。那唐裝男子沒抬頭,對二舅欠聲說辛苦楊老弟了,等我贏了盧老板這局就過去,你們先吃著。二舅也沒說什么,點點頭離開了。
那盧老板嘿嘿笑著說,你白子都快被吃光了,還敢夸口贏我?賭王,這局你賭輸了。
我心里一怔:這其貌不揚的半老頭兒,居然就是莊閑的老爸?
賭王放下棋子,仰靠在沙發(fā)上,點了根煙叼著,打量了我一眼問,你就是小閑的朋友?
我不知道自己啥時候成了莊閑的朋友,所以就沒開腔。
那盧老板見賭王認輸,也翹起二郎腿,看向我,好像對我很感興趣的樣子。
賭王給盧老板和我分別遞了支煙,盧老板彎腰接了過去,借著賭王的煙火點燃了,猛吸了兩口。我對賭王沒好感,借口不會抽,笑著拒絕了。
賭王對我邊吐煙邊說,我叫莊仕澤,廣東人,在貴州做了幾年生意,跟你舅舅很合拍。早聽央央那細路女說你搗蛋得很。嘿嘿,我看也還老實嘛,比我們小閑強多了。
那盧老板哎哎了兩聲打斷說,莊老哥,你這賭注還給不給了?
莊仕澤笑著說,急什么,咱賭的是三場,一場棋局,一場酒局,一場亂局。酒局我先贏了,棋局你贏了。至于這亂局么,來,后生仔,你跟他說說。
我當時已經(jīng)猜到,對面那穿金色馬褂的盧老板,就是央央口中的平叔,心里的震驚和疑慮都快從喉嚨口噴薄而出了,當時卻佯裝平靜,看著莊仕澤問,說什么。
莊仕澤張口還沒說話,平叔倒先開腔了。他撣了撣煙灰,輕描淡寫地問我:你就是王秀茂的侄子吧?我和莊仕澤都沒反應(yīng)過來,同時發(fā)出啊的疑問。莊仕澤瞟了我一眼。
說真的,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他說的是我幺叔,盡管在我們家,能跟這種人搭上邊的,除了幺叔也沒其他人了。
我爹他們幾個,當初取名用的是“風(fēng)華正茂”四個字。我大伯是風(fēng),我爹是華,我三叔是正,幺叔覺得這種取名方式太禁錮天性(天知道他什么性子),堅決不領(lǐng)茂這個字,只說要么叫他石子要么喊喂。幺公拗不過他,任由他去了。隨著時間漸長,包括幺公在內(nèi)的家里人,都忘了他曾經(jīng)有過這么個名字,更別說我們這些年輕后輩了。
誰也不可能想到,他會在外面用這個名字,實在有些人在江湖飄,小號來擋刀的狡黠。而當我反應(yīng)過來時,很多這些天發(fā)生的事,就如同電影畫面般不斷地在腦海中閃回。
我拼命想抓住那個最值得我注意的畫面,按下暫停鍵,捕捉最細微的線索,然后順藤摸瓜地厘清各種癥結(jié),卻徒勞地讓它如同織布機上的梭子一閃而過。
見我發(fā)愣,平叔輕蔑一笑說,裝什么傻,你的長相、神態(tài)都跟你叔一模一樣。
我總覺得他話里占我便宜,當時不怒反笑,面向他正色說,我長得自然像我爹,你怎么不說王秀茂是我爹?
平叔哈哈大笑說小朋友倒真有些膽色,不是我有心開你玩笑,我跟你叔有過接觸,他沒小孩,這點相信你我都知道。你叔??淠隳懘笮募殻?,不過那是在你15歲以前。
我支吾著不知道咋回嘴。那平叔眼神已轉(zhuǎn)到莊仕澤臉上,似笑非笑地說,賭王,你連小茂的侄兒都張羅過去了,那小茂也是你的人了?看來我這亂局多半是要輸了。
莊仕澤伸了個懶腰,氣定神閑地說,怕你不信,先給你看樣?xùn)|西。說著跟變戲法似的從茶幾下探出來一只飛龍玉玦——卻是莊閑在拍賣會買的那只。
我看到平叔右臉頰不自然地跳了下,跟著大手一揮說令公子好眼力,既然是他買下的,這寶玉自然就歸他。不過我倆當初打賭,說的是兩件寶物。你這兒可只有一件。
莊仕澤笑了笑說急什么,跟著望向我。
我心虛地擺擺手說別問我,不在我這兒。莊仕澤大笑說怕什么,我是讓你去喊央央來。
我已經(jīng)大概能猜到七七八八了,當時也沒開腔,悶頭去喊央央。
這丫頭正拎著串葡萄撅嘴一顆一顆地嘬,逗得米又在一旁咯咯直笑。聽說賭王要找她,馬上甩掉葡萄,對米又說了聲我等會兒就來,拉著我蹦蹦跳跳地就往茶幾那兒走。
央央走到莊仕澤身后,彎腰雙臂靠著沙發(fā),嬌滴滴地喊了聲莊伯伯,您找我???
莊仕澤敲了敲她腦門說囡囡,莫跟伯伯耍鬼靈精。東西呢?給我。
央央看了我一眼,撇撇嘴,好像很不情愿似地拖著腳步往書房走去。隔了好一會兒,這才抱了塊粉色毛巾包著的東西走回來,輕輕放在莊仕澤面前。
莊仕澤慢慢打開,卻是我和米又胖倌在地下拍賣會見到的那塊沉香木。我不由得在心里哭笑——我果然沒猜錯。這丫頭拿我當炮灰,趁亂偷走了這塊原本也不屬于我的拍品。
我感覺平叔目光中多了一份犀利,他用右手摸了摸自己下頜的胡須,跟著很沒節(jié)奏地拍了拍手說,賭王就是賭王,果然好本事。不過我想請教一下,你這回使的又是哪招啊?
莊仕澤擺擺手讓央央把沉香木放回去,喝了口茶,表面看是要回答平叔,目光卻看向我說,你有沒有聽說過偃師的故事?
平叔冷哼一聲,語氣顯然已沒了剛才的客氣,酸溜溜地說,我盧平是個粗人,弄不來你們這些文化人的東西。你要教育我,我洗耳恭聽便是。
莊仕澤大笑著擺手說不敢當不敢當,又轉(zhuǎn)頭讓我別傻站著,自己去端把圓凳坐下,見我聽話地照做了,這才吹了口煙,慢條斯理地講起故事來。
莊仕澤說,古時周穆王外出巡視,返途中,被一名自稱偃師的工匠攔住。偃師說自己造了個歌舞藝人,要給穆王取樂。穆王見那藝人動作千變?nèi)f化,跟個真人似的,很感興趣,讓自己的嬪妃們也來觀看。結(jié)果那偃師玩脫了,竟然讓藝人眨眼去挑逗嬪妃。
這皇帝的老婆也是你一個下人能調(diào)戲的?穆王當時頭發(fā)都氣綠了,下令要殺偃師。偃師見情況不妙,忙拆了那歌舞藝人。穆王看到那所謂的藝人其實就是用木頭、皮革、樹脂、丹砂之類的材料制成的,驚于偃師的妙手,這才轉(zhuǎn)怒為喜,收回成命,帶上偃師一同回國了。
做云梯的公輸盤和做木鳶的墨翟,原以為自己的制造水平技壓群雄,后來從弟子那兒聽了偃師的故事,都自嘆弗如,不再吹噓自己的本事,更加勤勉學(xué)習(xí),終成一代木匠大師。
盧平伸直身子,冷笑說,賭王說這個,是要告訴我盧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嗎?
莊仕澤不置可否,看向我,微笑著問,你呢,你聽出了什么?
說實話,我當時也不是很能理解莊仕澤的故事。之前張雪昀的故事雖然天馬行空,但好歹說得是跟自己有關(guān)的事,有跡可循;而莊仕澤的故事漫無邊際,毫無針對性,我一時之間實在難以領(lǐng)會。我故作深沉地點點頭,然后說,我和盧老先生想的一樣。
其實我當時心里還有另一個答案,不過這個答案太大膽太瘋狂,而且荒誕得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所以我寧愿相信莊仕澤的故事就像盧平說得那般簡單。
盡管從盧平當時的表情來看,他心里一定也有另一個答案。
莊仕澤起身說,走,去吃飯吧。盧平收起外套,淡淡地說,我只是來跟你下棋,這局既然完了,我也該走了。說完也不等莊仕澤開口,沖央央他們點頭示意了下,就徑直出去了。
我跟著莊仕澤來到餐桌前,發(fā)現(xiàn)餐桌正席已經(jīng)正襟危坐著一個長相富態(tài)的老太,約莫六十歲上下。她留著大卷紫發(fā),戴著金絲眼鏡,耳朵上掛著祖母綠耳墜,身穿深黑色連衣裙,披著綠色真絲肩紗,此刻正枕著龍頭拐杖在閉目養(yǎng)神。
央央和米又挨在一起,收起了剛才的嬉皮笑臉,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不斷拿眼神去瞟那老太。二舅則默然坐在她倆邊上,張開報紙遮住臉,假裝在看報。
當時氣氛有些壓抑。莊仕澤輕咳了一聲,那老太睜開眼掃了我們一下,慢悠悠地收起拐杖,面無表情地說,談完了?那吃飯吧。頓了頓,她接著道,吃完飯,你自己跟她說。
我看到莊仕澤露出勉強的顏色,在她鄰座找了張靠背椅坐下,對那老太諂笑說,姐,看在你是小閑干媽的面子上,讓婆婆緩兩天吧。你看,我這剛把盧平擺平——
那老太不等莊仕澤說完,打斷他說,你真以為自己贏了那小狐貍了?要我看,人家是故意輸給你的。莊仕澤剛要開口爭辯,那老太敲了敲餐桌,揚聲說,先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