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邊開門邊問什么問題。米又摸著墻找到電燈開關(guān)說他剛才幫我們找房子時,沒理由避開我們,而且他好像事先知道我們肯定不會住在他那兒一樣,早就安排好了住房。
米又心思細膩,想的比較多,我不置可否,只點點頭,讓米又先選房間,我和胖倌一屋。
我們都把行李放好。時間還早,米又讓我倆去她房間,滿臉憂慮說我總覺得我們被人監(jiān)視了,今晚恐怕有事要發(fā)生。要不晚上我們出去探探風(fēng)?我和胖倌也正有此意,都點點頭。
我們在米又屋里坐了兩個多小時,其間我給主編又打了個電話。我謊稱家里出了點變故(其實都算不上說謊),求他格外開恩,最多我回去加班加點爭取多做幾個版。
主編估計喝高了,心情不錯,在電話那頭大聲說你小子反正要多呆幾天,干脆給老子弄個山村民生的報道回來算了。
我心說我哪有空去整這些,嘴上可不敢說出來,囫圇應(yīng)了下來就掛了電話。
夜里十一點多,我們仨關(guān)上燈,拿上手電出了門。胖倌這家伙還揣了把小軍刀,說是有備無患。凹子村深夜沒比我們村友好多少,黑燈瞎火的沒半點人氣。我問他倆去哪兒。
胖倌說白天他在村支書家墻上動了點手腳,擒賊擒王,我們先去那村官老爺家瞅瞅。
我開玩笑說你該不是看上人媳婦了,打算夜里爬墻采花吧。胖倌白了我一眼說爺爺我不好這口,放著身邊細皮嫩肉的小仙姑不要,去打那半老徐娘的主意,你當(dāng)我傻啊。米又捶了他一下說沒個正經(jīng),你倆別貧了,這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還以為咱仨是偷村的小毛賊呢。
我說這村里養(yǎng)著狗呢,就是不說話,那狗聞著味兒不對還不是一樣叫?米又立馬挨近我說去去去,別烏鴉嘴了。三個人細聲細語鬧了一路,胖倌方向感不錯,沒一會兒我們就到了村支書家的三層小樓下。胖倌立時變得嚴(yán)肅起來,拔出軍刀拿在手里,喊我倆屏息跟上。
說起來那晚確實有些奇怪,村里靜悄悄的沒半點聲音,一片死了的沉寂。我都能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當(dāng)然那種環(huán)境下我可能也只聽得到心跳聲。
說實話我當(dāng)時居然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但又覺得格外刺激,想想還真是有些變態(tài)。胖倌蹲在墻腳,不知道在搗鼓什么,跟著招招手讓我們過去。
我看那墻腳漏著光,胖倌這家伙居然悄無聲息地在人家墻壁上鑿了個洞。
那光很弱,而且一跳一跳的,不像是電燈照出來的,應(yīng)該是燭火之類。
支書家財大氣粗,我們白天看他們家吊頂上懸著精美的水晶吊燈,沒理由大晚上的點蠟燭演鬼片,除非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們從小孔往里看,不約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感覺背上涼颼颼的,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屋里確實點了一排明晃晃的白蠟燭,村支書坐在蠟燭后,閉著眼,口中念念有詞。內(nèi)堂里屈膝跪滿了穿孝服的人,所有人都垂著腦袋背對著我們,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我不明白他們在做什么,拿眼看米又。米又臉色慘白,哆嗦著嘴唇說他們在超度,同時把我拉到小孔前,要我注意看支書手上拿的東西。
我重新透過小孔看過去,發(fā)現(xiàn)支書雙手捧著一幅大黑相框。黑白相片中是一名容貌清麗的女人。女人嘴角帶著笑,杏仁眼精明有神,竟似有些面熟。
那一瞬間我猛地渾身一震:我靠,這不是白天見過的支書他媳婦么?
我感覺臉上汗毛都起來了,不敢再看,轉(zhuǎn)頭問米又怎么回事。米又搖搖頭。
胖倌推開我,往里看了一眼,低聲問怎么沒看到小海。
我說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爹。
胖倌撇撇嘴回身繼續(xù)看,突然哎了一聲,使勁招手喊我過去。
我說怎么了,胖倌讓出位子說你看你看,那不是你秋姨嗎。
我急忙湊過去看,胖倌在我耳邊人工導(dǎo)航,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跪坐的人群中確實有秋姨的身影。她和其他人一樣垂著頭,一邊用手指在地上比劃一邊口中悶聲說著什么。
當(dāng)時不知道是她真的察覺到外面有人還是意外,她竟然轉(zhuǎn)頭向我們這邊看了一眼。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種感覺,她好像在盯著我們看,而且,她看得見。
我被自己的感覺嚇得夠嗆,往后縮了下身子,不巧撞到胖倌下巴,兩個人忍不住低聲哀叫。米又慌得連連擺手。偏巧那時候,村支書家漆黑的二樓三樓居然同時亮起燈來!
我暗叫不好,拉了胖倌米又沿著墻腳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迅速躲起來,聽著沒有腳步聲,和他倆輕手輕腳地后退,繞了一圈,下到村支書家小廣場的石階之下。
我們仨趴在石階上,沖那樓房望去,就見二三層樓上不知何時已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所有人都沒動,也沒有出聲,只木偶一樣站著,遠遠望去,就像突然出現(xiàn)的鬼魂大軍。
米又說這地方不能呆了,趁他們還沒發(fā)現(xiàn),我們得趕緊回去。其實當(dāng)時即便米又不說,我也不想再調(diào)查下去了,今晚看到的景象已經(jīng)把我的小心臟跟坐過山車似的折磨了好幾回,再來一次估計我可能就崩潰了。
更何況——我當(dāng)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件怪事。
我們沒命似地逃回了住宿的地方。胖倌問我要不要連夜離開,我搖搖頭說還是別冒這個險,萬一人家早安排了人在暗處監(jiān)視我們呢。要我說,咱就在這屋里將就一晚,明早再走。
米又問我那小海怎么辦。我確實也有些頭疼這個問題,只好跟他們打馬虎眼,小海說不定也已經(jīng)著了他們的道,就算沒事,我們現(xiàn)在過去也無濟于事。等明天看看情況吧。
我們都坐在內(nèi)堂里,經(jīng)過今晚這一折騰,我們仨都睡意全無。
我把剛才發(fā)現(xiàn)的怪事告訴他倆,我說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村里沒有老人。
胖倌一拍大腿說就是,我也一直覺得哪兒不太對,被你先發(fā)現(xiàn)了。
米又始終蒼白著嘴唇,兩眼失神且驚慌。她抓著我的肩膀說我們出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對勁了,這個村太安靜了,連條狗都沒有。
我當(dāng)時想,如果連米又都招架不住,那這個村的邪氣已經(jīng)不是我們所能承受的了。
來的時候,米又只穿著短袖短褲,我見她抱著胳膊瑟瑟發(fā)抖,從屋里拿了條毯子給她裹住,安慰她說沒事的,我和胖倌在呢。
胖倌沖我使了個眼色,我也不知道他啥意思,問米又剛才說的超度是怎么回事。
米又讓我倆都挨她近些,雙手支著下巴說,我聽師父說過,通常人如果做了對不起亡者的事,為求心安,會在鬼神面前乞求原諒,讓怨靈消除業(yè)火,脫離苦難,往生極樂。名為超度,其實更像是西方教義里的懺悔。今晚這架勢,似乎整個村的人都有罪,都在悔過。
我們都沉默不語,只覺得當(dāng)晚的氣氛有點暗潮涌動的意思,陰森嚇人。我走到門口,確定門閂已經(jīng)栓牢,走回來對他倆說你倆瞇會兒吧,我看著,明天一早咱就走。
他倆點點頭,分別朝房間走去。我想了想,沖他倆身后大聲喊了句,謝謝你們。
米又回頭愣了愣,笑著推門回屋了。胖倌沒回頭,只故作瀟灑地背對著我擺擺手,也回屋去了。我等他倆都沒動靜了,悄悄把背包放到胖倌和我的屋里,拿了手電,輕輕掩門出去。
我心里有個奇怪而可怕的假設(shè),這個假設(shè)只能我自己去解答。這幾天胖倌和米又無條件地跟著我勞累奔波,甚至說上刀山下火海也毫不為過。我沒理由再讓他們跟著我冒險。
至少這次不行——因為這次我要找的人,是秋姨。
說實話,晚上一個人出門,而且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山怪村里,我當(dāng)時還是有些害怕。我輕聲哼著小曲兒給自己壯膽,也沒開手電,憑著白天的記憶摸到了秋姨家門外。
秋姨屋里黑著燈,不知道是還沒回來還是已經(jīng)睡了。不過她看不見,就算沒睡也不需要點燈。我抖擻抖擻精神,沖她屋里輕聲喊了聲秋姨。等了一會兒,屋里毫無動靜。
我接連喊了好幾聲,最后那聲沒控制好音調(diào),跟鴨子被掐了脖子似的繞了個彎,那聲音連我自己都覺得難聽。還是沒動靜,我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門咿呀一聲打開,秋姨穿著白天我們見面時的衣服站在黑暗里,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她淡淡地說,進來吧,大半夜的,吵人。
我硬著頭皮隨她進了屋。屋里很黑,我見秋姨沒有點燈的意思,怕撞著桌椅板凳之類的東西,悄悄擰亮了手電。秋姨眼皮動了動,轉(zhuǎn)身坐到床沿邊上說,說吧,找我什么事。
我在她對面搬了把短椅坐下,離她有半米的距離,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其實都知道了。
秋姨淡淡一笑說,是么,知道什么?
我感覺自己的心在冷笑,同時也在隱隱發(fā)顫。我努力用平靜的口吻說,你不是我秋姨,支書也不是支書,那些人也不是那些人。
我想從“秋姨”臉上看到自己想要的表情變化,可惜沒能如愿。她臉上毫無變化。
“秋姨”干脆翹起二郎腿,熟練地點了根煙,火光照亮了她身后墻上的鐮刀。她猛吸了口煙,這才輕描淡寫地說,他說的沒錯,你果然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