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斑若即若離的,仿佛觸手可及,又仿佛很遙遠(yuǎn)。我感覺眼皮子有些酸澀,想眨眨眼調(diào)節(jié)一下。陰婆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我耳邊冷冷地喝止,說睜開眼我就看不到他了。
當(dāng)時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我明明閉著眼,卻好像能將洞道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那白斑就像個大功率的照明燈,不僅照亮了整個洞道,也照亮了我當(dāng)時黯淡的內(nèi)心。
我從容地跟著那白斑走了很久,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愉悅,這種飄飄然的感覺一度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游。走著走著,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大片刺眼的白光,那白斑也立馬隱匿在白光中,同時陰婆的聲音再次在我耳邊響起,到了。
我知道自己出了洞,那所謂的刺眼白光不過是洞外的天光。我在洞里呆得太久,眼睛還不適應(yīng)外面的光線罷了。我緩了緩勁,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處陌生的洞口前。秦仇叼了根狗尾巴草,跟個無賴似的背手斜倚在洞旁,見我出來,吐掉嘴里的狗尾草,招招手要我跟上。
這所有事情發(fā)生得太奇怪太突然,我總覺得自己跟做夢一樣,但頭痛欲裂的痛苦感和山石硌腳的不舒服感卻又無比真實。
我跟著秦仇繞過山洞往山頂上爬。到了山頂,秦仇滿面堆笑指著另一面山腰下的村莊對我說,看,我們回來了。
我看著濃蔭掩映下的小村莊,感覺有些熟悉,似乎之前在哪見過,一時之間卻沒想起來。
秦仇拉了我快步往山下走,邊走邊催我快點(diǎn),他們在等我們。我問他們是誰,秦仇一副看白癡的表情看著我說當(dāng)然是你幺叔他們啊,他們早出來了,現(xiàn)在在村頭支書家喝酒呢。
我有些茫然,被他拉著一路飛奔,漸漸地能看清那山村的全貌了。
這村跟我們黑石村相仿,也是依山造屋的格局,除了村里的小學(xué)教學(xué)樓,其他都是清一色的石板房。村里幾個穿著舊布藍(lán)襖的中年婦女端了臉盤,圍坐在村口的水井旁,邊聊天邊用洗衣槌敲打著衣物。裹著頭巾的老人叼著旱煙牧牛回來,看到我倆,很友好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秦仇跟每個人親熱地打著招呼,似乎跟他們很熟。走進(jìn)去,就發(fā)現(xiàn)整個村熱鬧異常,所有的老人、小孩、青壯年都出了屋,打糍粑的打糍粑,放鞭炮的放鞭炮,宰豬羊的宰豬羊,像是在慶祝什么重要的日子。在XX族村落,這種盛況通常只有過年時才會出現(xiàn)。
我跟著秦仇來到支書家。支書家的石板房蓋得很有規(guī)模,房前小操場足有十多平米,屋里共有五次間,四明一暗,堂屋后還有圍院。此刻內(nèi)堂喧鬧異常,男人的猜拳聲、女人的嬉笑聲、小孩的哭鬧聲,和著家犬的吠叫聲起此彼伏。
我進(jìn)了內(nèi)堂,看到幺叔跟一個滿臉通紅的中年漢子舉杯不停地說著什么,米又和胖倌坐在一旁不斷地夾筷子,每個人臉上都很興奮。秦仇自來熟地找了個位置坐下,立馬跟身邊的男人喝酒碰杯,那支書則笑瞇瞇地走過來拉我的手,一副早就在等我的樣子。
我被完全搞懵了。這里的每一個人雖然看似熱情,但看我的眼神都很不對勁。直覺告訴我,這里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我拒絕了支書遞過來的酒碗。他臉一僵,看向了幺叔。
幺叔笑瞇瞇地說二小還小,沒到喝酒的年紀(jì),來來我跟你喝。
米又自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只跟胖倌聊得熱乎。
我像置身事外的陌生人一樣,冷眼旁觀眾人的狂歡,突然感到有些悲涼。
我跑了出去,一路上遇到各種跟我打招呼的村民,我全沒搭理。走到村道口,迎面走過來一個臉圓圓的長得很乖巧的小姑娘對我說哥你怎么出來了,一會兒吃完飯還要去祭祖呢。
我見這小姑娘六月的天卻穿得格外嚴(yán)實,拉過她問你不熱嗎,小姑娘愣了愣說哥你開啥玩笑呢,這大過年的怎么會熱,說著搖搖頭從我身邊離開了。我頓時呆住——
難怪剛才我一直覺得不太對勁,原來這兒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穿著過冬的厚衣服。
我心說邪門了,怎么地我倆呆洞里一晚上,這一出來都到了冬天了?正沒理出個頭緒,瞥眼看到村道邊豎著幾塊扁平的條石,石面上似乎還刻了字。
我知道這種石頭叫生辰石,也叫生辰碑,小時候我媽有跟我講過。
在XX族村落,每個孩子生下來時,孩子爸媽都會找村里的風(fēng)水先生,將孩子的生辰八字等信息刻在選好的條石上,在村道口或者村道轉(zhuǎn)彎處找個風(fēng)水吉位立碑,寓意汲取本村天地靈氣,保佑孩子一生平安。生辰碑常年由小孩父母照看,不得損壞或丟棄。同樣的,外來人進(jìn)村,不可玷污、移動或者損壞生辰碑,否則會被本村人群毆,驅(qū)逐出村。
我當(dāng)時看那路邊密密麻麻豎了很多生辰碑,跟個迷你墳場似的,俯身看了眼離我最近的碑石,見上面寫著“馬保田,壬申年丙午月甲子日未時生”,想起這個馬保田就是村里的支書,用手機(jī)萬年歷查了查,壬申年是1932年。
也就是說,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個古稀老人,可我剛才見到他時,他不過是個比我幺叔稍大幾歲的中年漢子,不由傻眼。
我當(dāng)時不知道怎么想的,看看沒人跟著我,哆哆嗦嗦跑到村后的墳山,挨個找馬保田的墓碑。馬保田既是支書,沒理由沒有墓碑,而且如果他已作古,墳?zāi)贡厝恍薜帽葘こ4迕駳馀傻枚唷9粵]多久我就在一座考究的墳臺前看到了他的墓碑,上面寫著馬保田“卒于戊申年甲寅月壬戌日”,也就是1968年。
我算了算,馬保田去世時36歲,幾乎就是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立馬感到毛骨悚然。
我想著如果馬保田已經(jīng)死了,那我之前看到的村里的人,有可能全都不是活人。這大白天的見鬼,還一見見一整村,我這霉運(yùn)都能跟《山村老尸》里的小明有一拼了。
而且當(dāng)時不知道是不是過度驚嚇讓我的思路變得異常清晰,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之前會覺得這個村熟悉,在村口看到那座馬蜂窩似的土山時我就該反應(yīng)過來,這兒就是洪瑪村。而我先前跟秦仇進(jìn)村時,其實所有村民身上穿的過冬衣物,都是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老款。
換言之,我看到的,其實是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洪瑪村村民過年時的景象。
我被自己的推理嚇得夠嗆,感覺這冷清清的墳山瞬間變得陰森了許多。
我原本想給幺叔打電話,轉(zhuǎn)念之間就放棄了。剛才幺叔他們跟那些人如此熟絡(luò),搞不好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即使沒死也已不是我認(rèn)識的小伙伴。我現(xiàn)在真的孤立無援了。
當(dāng)時我只想盡快遠(yuǎn)離這鬼村,也不去想我奶奶和我幺叔他們了,轉(zhuǎn)身拔腿就往山上跑。
跑著跑著,前方山路上模模糊糊出現(xiàn)幾個垂著頭,一身素縞的人影。那些人影搖搖晃晃地,腳面幾乎與地面沒有接觸,就這么直直地向我飄來。
我停下腳步,顫聲問你們是誰,想干什么。那些人影發(fā)出“咯咯咯”地干笑聲,齊齊伸出雙臂,不緊不慢地繼續(xù)向我逼近。我嚇得急忙轉(zhuǎn)身,卻不小心撞在一個人身上。
那人身子很軟,渾身散發(fā)著異香,我拿眼一看,居然是米又。她也穿著白麻衣,直勾勾地看著我,目光呆滯,突然咧嘴笑道,你不該來這兒的,來了,就別走了。說完箕張著慘白的雙手,就要來抱我。
我當(dāng)時也顧不得憐香惜玉了,用力推了她一把,卻沒推動,咬咬牙,從山道旁的斜坡跳了下去,也不管方向路面什么的了,盡揀著竹林茂密的地方往里鉆。
我鉆得幾乎快岔氣了,回頭看身后沒人跟來,這才俯身雙臂撐腿喘了會兒氣。正想著一會兒該怎么出去,突然就瞥見幺叔笑嘻嘻地站在離我不到兩米的樹蔭下,左手拿著刀子,右手提了個血淋淋的人頭。那人頭在他手中轉(zhuǎn)過臉來,竟然是我奶奶。
我驚得大叫出聲,我奶奶的人頭猛地睜開眼,惡狠狠地瞪向我,幺叔和奶奶同時出聲,對著我大罵不孝子。
我整個人僵在當(dāng)場,眼睜睜看著幺叔拎著刀殺氣騰騰地沖我跑來,腳步跟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幺叔揮刀向我頭頂砍落,我下意識地用手去擋,卻突然聽到一聲嬌滴滴的哀叫。
我睜眼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河邊的草叢里,米又坐在身旁,正撅嘴揉著自己的手腕。
我忙起身四顧,發(fā)現(xiàn)除了米又,秦仇躺在離我不遠(yuǎn)的山石陰影下還沒醒來,沒見到幺叔和胖倌。我見秦仇臉上疤痕消了很多,血跡都變紅了,應(yīng)該是米又給他解了尸毒。
這條河離我們昨晚進(jìn)去的土山不遠(yuǎn),看樣子我們還在洪瑪村。我立馬起身,看到村頭一副破敗頹廢的景象,感覺心里前所未有的放心和平靜。
我問米又幺叔和胖倌到哪兒去了,我們怎么會在這兒,我奶奶的遺體找到了沒。
米又看了眼秦仇,擺擺手讓我先別問了,她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