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dāng)時想這叫什么事,怎么還玩起無間道來了。而且?guī)缀醪患偎妓鞯劓i定了內(nèi)鬼——我幺叔。因為昨晚守靈時,前后只有他出現(xiàn)過,其他人沒有作案時間。
幺公當(dāng)時說了一番頗玩味的話。他說陰婆的話不能盡信,就算真的發(fā)生這樣的事,不管是誰,親人永遠是親人,骨子里淌著王家的血液,只要不是罪大惡極,絕對不可刀刃相向。
我覺得他是在護短。不過在我們這兒,長輩說一,你不能說二——即便他們有時說的不一定是一。我當(dāng)時也不好說什么,點點頭,問幺公,這大海茫茫的,上哪找我奶奶去?
幺公說,鬼差的供職范圍有限,通常只在本村,而新任鬼差在正式上崗前,會由上任鬼差進行崗前培訓(xùn)(當(dāng)然我幺公不可能講得這么生動幽默,是我后期加工的)。這七天里,奶奶的靈魂會在村里將死之人附近徘徊,找到那個將死之人,就很有可能找到我奶奶。
幺公讓我附耳過去,說陰婆來之前算過,一隊有個小孩病了個把月了,今晚陽盡。說完讓我出去找根青竹竿來,說是要做個招魂幡,晚上我和幺叔用得著。
這里要著重介紹下我幺叔。我幺叔只大我九歲,別看個小,人又瘦弱,在百里內(nèi)的XX村寨,可是人盡皆知的“混世魔王”。他天資聰慧,可惜太貪玩,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人又懶散,成天不務(wù)正業(yè),跟村里的幾個狐朋狗友到處喝閑酒,然后去別村尋釁鬧事。
19歲時,我大伯有次去鄰村喝喜酒,在飯桌上被人連罵帶打地羞辱了。我幺叔氣不過,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揣了把砍刀,就去找那戶人家報復(fù)。結(jié)果砍傷了人三兄弟,自己身上也中了七八刀,最后全被公安帶走,關(guān)了兩年。自此一戰(zhàn)成名,遠近無不拜服。
我小時候,幺叔給我們展示過一門絕技,十米范圍內(nèi),他用石子能將兩根手指粗的竹子生生打斷,而且百發(fā)百中。幺叔說他們那個年代,每個村打架都有自己的本事,有的用刀厲害,有的身子結(jié)實,有的甚至?xí)哦?,而我們村石頭甩得準(zhǔn),男的幾乎人人都會。
我說我不信,他讓我去問我爹。我還真就去問了,結(jié)果被我爹一腳踹翻。
幺叔脾氣乖戾,誰都不服,唯獨怕幺公和我爹。我爹說,我二伯年輕的時候,有次沒經(jīng)過我幺叔同意,把他新買的喇叭褲偷去穿,結(jié)果還刮破了,我幺叔知道后拿了鐮刀滿村追著要砍他。要不是我爹許諾給他買條新的,我二伯不被砍死也得跑死。
幺叔這人直來直去的,雖然生性頑劣,但對親人手足感情深厚,不容他人欺侮?;蛟S正因別人都知道王家有這么個狠角色,多年來沒什么人敢真正惹到我們家頭上。
幺叔自恃讀過幾年書,又寫得一手好書法,自告奮勇做了我的啟蒙老師。我幼時跟在他屁股后頭,字沒學(xué)會幾個,調(diào)皮搗蛋的本事倒學(xué)了不少。他天性跳脫,做事毫無章法,而且喜歡湊熱鬧,家里什么事他都要摻一腳——即便很多事他根本就不懂。
我的名字就是幺叔給起的,說起來,這實在是個失誤。
在XX族村寨,男娃出生前,家里有文化的長者都會聚在一塊,翻家譜、選時辰,為還未降世的男丁商定名字。達成一致后,由家里年紀(jì)最大的長者用毛筆添在家譜上。
由于不確定會有多少男丁,每個家庭一般都會先確定四個名字(如果同輩男丁人數(shù)不足四個,則順延到下一輩)。這四個名字寄予了家人的美好愿望,所以通常會出現(xiàn)表達美好意義的四字成語(諧音也可以),比如風(fēng)華正茂、交(皎)相(祥)輝映(穎)。
這有點碰運氣的意思。假若你生不逢時,攤了個女兒家的閨字,或者難聽到爆的名字,那也只能自認倒霉。比如我有個朋友,他在家排行老三,當(dāng)年家里人給他排的名字是“朗”,然而他姓黃,叔字輩。
給我們這輩男丁定名那晚,我祖爺爺和幾個老者為了某個字爭論不休,于是相攜著去其中一人屋里找詞典。我幺叔當(dāng)時迷金庸,不知怎地偷摸進了屋,在家譜上寫了“笑傲江湖”四個字。老人們回來肺都快氣炸了,但寫進家譜的東西不可更改,只好不了了之。
上面說過,我原本應(yīng)該有個堂哥,但胎死腹中了,所以我成了老大,理所當(dāng)然領(lǐng)了“笑”這個字。而因為家里人都對我這個素未謀面的哥哥心存遺憾,導(dǎo)致我雖然實質(zhì)上是老大,但名義上還得給他留頭座,結(jié)果村里認識的小伙伴開我玩笑時,都喊我“王二笑”;上了學(xué)之后,每次回老家見到我,他們又開始喊我“王二小”。而事實上,我是亭字輩。
后來我把小伙伴給我起外號的事說給我幺叔聽,結(jié)果這個始作俑者非但沒有替我出頭,還哈哈大笑,夸這名取得有趣,也跟著二小二小地叫我。
說實話,我是很喜歡我幺叔的,沒有他,我的童年生活一定枯燥無比。
七歲那年,我跟爹媽去了浙江。我幺叔也想跟著出去見世面,幺公不同意,結(jié)果兩人大吵了一架,幺叔賭氣只身去了廣東。
兩年后,他灰頭土臉回了家,也不鬧著出去了,每天就在村里瞎晃。
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一年比一年少,而我也漸漸被爹媽調(diào)教成懂事規(guī)矩的乖孩子。幺叔一副恨鐵已成鋼的模樣,也漸漸地不愛搭理我了。
說回現(xiàn)在。當(dāng)晚我和幺叔掐著時間,舉著招魂幡,就偷偷貓到了那戶人家墻根下。
幺公千叮囑萬叮囑,絕對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所以我倆走路都屏著呼吸,鬼鬼祟祟跟倆毛賊似的。那戶人家窗子不高,幺叔飛快地望了一眼,對我做了個苦臉說,還沒睡,亮著燈呢。
我當(dāng)時想,我們是來招魂的,又不是真來當(dāng)賊的,亮燈就亮燈,有啥好苦惱的。這么晚還亮著燈,說明他們家很焦慮,睡不著,小孩可能真沒救了,雖然有點缺德,不過情況確實對我們有利。我問幺叔東西都準(zhǔn)備好沒有,他打了個OK的手勢,抖了抖身上的挎包。
我倆就這么默默地在墻根下蹲守,也不交流。
我看看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外面都開始起風(fēng)了,屋里還是一點聲兒都沒有。
幺叔等得有些不耐煩,估計兩腿給蹲麻了,不時地伸腿出去變換姿勢。我生怕他弄出聲響,驚動了屋里的人,沖他各種擠眼睛。
他擺擺手,根本不理我,到后面干脆一屁股坐了下來。
幺叔剛坐下,屋里的燈突然“啪”地滅了,同時傳來一個女人嗚嗚咽咽的哭聲。那聲音不大,好像都給悶在喉嚨里了,也不知道那女人為啥不敢哭出聲。
幺叔忙一個激靈站起來,臉上興奮莫名,低聲對我喊來了來了快準(zhǔn)備快準(zhǔn)備。
我當(dāng)時有點蒙,不知道他要我準(zhǔn)備什么。幺公先前給了幺叔一挎包東西,說到時候只要拎著招魂幡跟緊我幺叔,其他的不用管,他已經(jīng)跟幺叔交代清楚了。這下可好,我手里除了根招魂幡,啥也沒有,難不成他想讓我拿幡當(dāng)棍使,給屋里那女人一悶棍?
我這邊還在胡思亂想呢,幺叔已經(jīng)打著探照燈,俯身朝房子旁的一片竹林追了出去。
竹林那邊動靜還挺大,似乎一條野狗在黑暗里“汪汪”叫了幾聲,緊跟著全村的狗成群結(jié)伴地狂吠起來。幺叔見我傻呆呆地站著沒動,啐了一口,招了招手讓我過去。
我跟上前去,立馬著了他一記暴栗。他問我剛才傻站著干嘛,那小孩的靈魂都跑遠了。我剛要爭辯,他擺擺手讓我閉嘴,用探照燈掃了掃,指著竹林邊的羊腸小道讓我跟上。
我邊跑邊問他怎么回事,為啥探照燈光成這色了,看著怪滲人的。幺叔說,幺公給探照燈燈頭罩了層特制的藍色濾紙,可以照出鬼魂。剛才那小孩的靈魂察覺到有人,就跑了。
我說你少吹牛我怎么沒看到。幺叔指著小道邊擺動的竹葉說你看你看,那不是么。我瞥了一眼說你當(dāng)我傻啊那是風(fēng)給吹的。幺叔拉著我停下來說,你仔細看。
然后在熒藍色的燈光照射下,我看到了可能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一幕:
一團模模糊糊的白影漂浮在半空中,在竹林間穿來穿去。有別于我在電影或者小說里看到的有關(guān)鬼魂形象的描寫,這團東西沒有五官,甚至沒有四肢。它就是那么一團混沌的東西,像朵白云,而所過之處又并非云淡風(fēng)輕,因為竹葉在沙沙地響動。
我當(dāng)時既害怕又興奮,拉著幺叔就想上去看個究竟,幺叔卻突然“啪”地關(guān)了探照燈。
我問怎么回事。幺叔臉色慘白,也不回答我,拉著我退出去老遠,這才抹了把汗告訴我:
剛才我倆太大意了,光顧著激動,沒發(fā)現(xiàn)在那小孩的靈魂邊上,探照燈照不到的葉叢里,躲著一雙發(fā)亮的、陰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