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這種情景,可把我姥娘給嚇毀了,身子骨發(fā)軟,一腚癱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起來。以為這尸體不見了,應(yīng)該不外乎兩種情況。一種是被野狗刨出來,給拖走吃了。另一種是被人盜走,給死人光棍漢子當(dāng)陰媳婦,也就是做冥婚使用。甚至有人窮急了也會挖墳,專門是圖死人那一身衣服。至于我們現(xiàn)在常說的剖腹取器官和挖眼珠子啥的,那個年代還不流行。
哭了一大晌,眼珠子腫成核桃??拗臅r候也逐漸想明白了,光瞎哭也白搭,這生活還得繼續(xù)。我姥娘用力站起來,也不顧得揩去粘在身上的泥巴,顫顫晃晃的,失魂落魄地回家了。那一會兒其實是萬念俱灰,覺得人生毫無意義。但腦子里一直不停地冒出個念頭,那就是活下去。
日子都過成這樣了,還活下去干啥呢。原來我姥娘突然想起來了,家里還養(yǎng)著兩只老母雞呢,昨天加上今個兒,光顧著悲傷了,都還沒喂它們呢,可別再給餓死了。還得指望它們下些蛋,拿到集市上換倆錢,用來買鹽和油呢。
回到家,一看我姥爺已經(jīng)支起了鍋,下面的火苗子燒得熊熊旺旺的,正掂起油葫蘆子往鍋里倒。一下子把剩下的油給全部倒完了,在偌大個鍋里覆蓋上老厚一層,應(yīng)該能漫過一指。把我姥娘給急得直跺腳,擠著嗓子叫喚起來:“你這敗家的傻吊玩意兒,擱鍋里整這么油干啥?”
我姥爺指著盆子里一堆紅溜溜的小肉身子,說要炸死老鼠吃。我姥娘呲著牙說,誰不讓你炸了,可你倒這么多油不浪費(fèi)了嘛,越是咱家窮啦,你還糟蹋,我的娘哎,咱這日子到底還過不過啦,媽的,天天光知道瞎吃,你這褲襠里咋不攢個管用的籽,嫁給你沒過上啥好日子,到頭來跟你熬成絕戶頭了。越說越惱得慌,抬腿朝我姥爺?shù)目柘潞莺萏吡艘荒_。
但我姥爺屬于天生愛吃肉的人,自是少不了體格壯實如牛,生性火爆,屬于那種一發(fā)急就冒一臉油汗的憨漢子。見我姥娘攻擊過來,嘴里喲呵了一聲,眼疾手快,朝下一撈,捉住了她的腳踝,往上猛地一掀。
撲騰一家伙,將一干癟枯瘦的老太太給掀翻了,一頭攮地上,崴住脖子,起不來了。這還不解恨,我姥爺又蹦過去,照她臉上跺了一腳,說瞅你這兔孫樣兒吧,長得跟個知了猴一樣,自己都站不穩(wěn)還跟我打架了,真是不知死活。
這人雖是干瘦,但這臉腫起來,也跟往嘴里塞了個饅頭一般,我姥娘模樣凄苦得跟一頭鹿似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端的覺得這日子過得暗無天日,一絲一毫的盼頭都沒有。想一死了之。
記得我母親生前居住的那間屋子里還放著一瓶農(nóng)藥。我姥娘連走都不愿走了,直接用爬的,一邊爬一邊哭,停停歇歇的,鼻涕一灘接一灘地往外擤著,人哭得狠了,這唾沫的黏度會變得高啊,不好吐,總是拉著絲,一吐就耷拉起來,來回地?fù)u晃,弄不好就甩到自個胸襟上去了。
好不容易爬到了我母親住的那間側(cè)房跟前,用頭嘭嘭地將門子撞開。又匍匐著進(jìn)去了。結(jié)果給嚇得扯個嗓子嚎起來,簡直沒個人聲。我姥爺這邊正用筷子夾住一塊剛出鍋的鼠肉試著往嘴里放呢,冷不丁地給嚇了一大跳,手上猛地一抖,把嘴皮給燙住了,鼠肉也啪地掉地上了。
氣得將筷子一摔,嘴里罵著你這個老人種,一驚一乍個啥啊,我看你又是皮癢了。瞪著個眼,如狼似豹一般,敏捷地沖了過去。結(jié)果剛一進(jìn)這屋,也給嚇呆了。只見空板子床上正躺著一個人,渾身上下泥乎乎的,挺著個大肚子??刹徽俏业哪赣H嘛。她正在昏沉地熟睡著,腦袋旁邊擱著幾塊啃咬過的豬肉。
“這屋子里又悶又熱,窗戶關(guān)得死死的,這傻妮子都不嫌熱得慌么?”我姥娘已經(jīng)從地上站起來,一邊打開窗戶,一邊嘴里嘟囔著,臉上掩飾不住笑意,可淚珠子一個勁地簌簌往下掉。
“這王八妮兒還怪能的,沒死成,自個打墳里鉆出來了,還知道偷豬肉!”我姥爺也是高興得不行,有些手足無措。
見自家閨女神情疲憊,睡得正香,我姥娘也不忍心喊醒她。失而復(fù)得,這愛心端的要泛濫了,閑不住,就從外面端過來一盆子涼水,泡上毛巾,要給我母親擦掉臉上的泥巴。卻一觸摸到她的臉龐,給人感覺冰涼冰涼的,就跟按著個冰塊子似的,有些凍手。
又把我姥娘給嚇毀了,還以為這人經(jīng)過一番折騰,回到家后,又死在床上了呢。顫抖著手一探她的鼻子,心里頓時落下來了一塊石頭,這不是還有氣嘛。但身子為啥會這么涼,卻是不得而知了,而且肌膚摁起來還硬梆梆的。
在民間,人死后都已進(jìn)了棺材,卻又活過來了,會被視為不祥之兆。一般都是用兩種方法處理。第一種就是佯裝不知,無論如何也不會打開棺材,任其在里面掙扎撲騰,直到力氣枯竭至悶死為止。第二種就是頂受輿論,因為親情這一關(guān)實在過不去,心中終是落不下忍,會派人把棺材打開,將其接到家里再住幾天,一直等到他死為止。
看起來,這第二種處理方法屬于較為人道的,殊不知,實為大忌,一般很少會有人選擇這么做。因為死去的人再次回到家里,可能就不再是原來的他了,會不會被臟東西附上都說不定,再個,萬一是詐尸呢。據(jù)道家書上記載,這種死而復(fù)生的人,一旦讓他再次回到家里,定會招來不斷的厄運(yùn)。
且不評論我姥爺這個人了。差不多就是個光知道瞎吃的傻憨子。但我姥娘,卻可是人中的油滑子,那眼珠子轉(zhuǎn)一圈下來,肚子里能憋出三個點(diǎn)子。再加上她迷信鬼神之說,常熱衷于這一方面的打聽。自然曉得死去回來的人意味著什么。更何況這肚子里面還捎帶著一個呢。
說實話,如果我母親尚未死過那一回,我姥娘指定不會再讓她重返婆家去了,寧愿將她擱家養(yǎng)到老。賠錢貨就賠錢貨唄。誰忍心把自家的孩子給送到瘋狗窩里遭受那樣的活罪呢。
可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這閨女指定是不能再繼續(xù)呆在自家了,總不能留個這玩意兒禍禍自己吧。更何況,正愁胸間憋著一口惡氣沒法撒出去呢,這可倒好,自動送上門來的一次大好機(jī)會。
我姥娘始終堅信,自家閨女這次再回到婆家,一定會給他們招來厄運(yùn)。就讓他們受去吧,該他們得的,厄運(yùn)越厲害越好,最好讓他們一大窩子全部死光光。雖說我母親醒來后,百般個不愿意再回婆家了??晌依涯锟嗫谄判牡貏袼?,最終將她說動,把人給送了過去。
說到這里,我姥娘的話算是講完了。盯著我看了良久,卻又是淚眼婆裟,說孩子,最可憐的就是你了,你一生下來,幾乎每天都是在受罪啊。我內(nèi)心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人顯得有些呆滯,隨口淡淡地說道,沒事兒,習(xí)慣了。
“孩子,你娘這一趟回去,可沒白回去啊,總算是真的給他們一大家子帶來了厄運(yùn)不斷,令他們幾近家破人亡,就剩下三個了,一個是你,一個是你爹,另一個是二炳子!嗬嗬!”我姥娘獰笑著說道,眼睛里充斥著無盡的恨意。
“哪又怎樣,到頭來,你還不是失去了您的女兒,姥娘,如今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您老人家真的開心嗎?”我問道。
“開心,我當(dāng)然開心,我為什么不開心。我這輩子活得,還數(shù)這件事兒最開心了!”話是這么說,還拍著手掌,可我姥娘的眼淚又涌出來了,不停地用胳膊往臉上拭擦,一雙渾濁的老眼變得紅溜溜的,干癟枯瘦的身體看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孱弱。
我沒有再說話。走到案桌前,靜靜地瞧著擱上面擺著的照片。卻不是遺像,而是我母親年輕時候的一張照片,黑白的,有些模糊了。里面的她,是顯得那樣的青春活力,長得很漂亮,笑得很開朗,窈窕身段英姿颯。
看著看著,我的眼前又逐漸變得一片朦朧了,淚水又溢滿了眼眶。實在忍不住,就扭過身,大聲問道:“俺娘這么好看的女人,為啥就嫁給了俺爹那個土鱉呢?!”
姥娘愣了一下,隨即用雙手捂住臉痛哭起來。說還不都是怨恁姥爺那個兔孫貨。我問咋回事。
又接著哭了一會兒,擦去臉上的淚,再擤擤鼻子,往地上吐口濃痰,我姥娘又告訴了我。
原來在早些年的時候,我姥爺承包了一塊兒莊稼地,在上面種上了苞米。等苞米長高了,開始結(jié)穗的時候,他不放心,怕苞米讓人給偷了。就派我母親去守著。我母親當(dāng)然不愿意去。那苞米秸稈長得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一個大姑娘家在荒郊野地里,守著一片苞米地,那能合適么。我姥娘也不同意。
可我姥爺認(rèn)為這太平盛世的,連個日本鬼子都沒,誰會跑地里干壞事啊,摸不了自己長得多好看啦,天天倆腿蹬得跟麻桿一樣直溜,扭個大腚錘子,誰能看上你。我母親讓這么一說,臊得臉紅溜溜的,低下頭垂淚。
給我姥娘惱得將牙咬得咯噔咯噔作響,跳著腳罵,你懂個屁,大腚錘子才招人稀罕了,誰像你一樣沒眼光,找個媳婦長得跟野生猴子似的,沒胸沒腚,還駝背彎腰的,我回回照鏡子都想一頭撞死。
意見不合,倆人就扭到一塊打了起來,撲撲騰騰的,一個賽一個地生猛。
最終結(jié)果是,我姥娘躺在地上,哼唧著起不來。我母親則被我姥爺拽住辮子給牽到苞米地里去了。還給她在地頭上搭了個窩棚。說以后天天擱這守著就行了,晚上別脫了,和著衣裳扎草堆里睡吧,每天給你送三頓飯,若敢回家的話,看我不把腿給你打斷。
這大晚上的,一個姑娘家在村莊外老遠(yuǎn)的地方守著一片苞米地,能不給嚇破膽兒么。但有啥法子啊,攤上個這當(dāng)?shù)?,弄得有家不敢回?/p>
月圓之夜,照得天地一片透徹,我母親蹲在草窩里,抱著腿,正在嚶嚶哭泣著的時候,聽到傳來動靜,還以為是我姥娘趕過來作伴了,便抬頭看去,卻見打遠(yuǎn)處過來了一個沒腦袋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