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滿堂是個石匠,相當年在村子里可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從十九歲起他就跟著石匠王學手藝,沒用幾年的工夫就掌握了一手鑿石砌墻的絕活兒。一塊無邊無形的頑石到了他那里簡直就成了一塊軟面,在手里掂幾下,幾錘砸下去就成了一塊有角有棱的好料。他砌的墻更叫一絕,筆直牢靠,根本不需要打線標直,速度又快,別人就只要贊嘆叫好的份了。就憑這一手,何滿堂在村里村外都頗受另眼看待,大人孩子們都很敬重他,再加上何滿堂這人天性誠實本分,還時不時地幽默一小把,所以在村子里極有人緣。那時候何滿堂的確也風光無限,隨便在大街上走走看看,哪一家的房屋上沒有他鑿琢的石料?哪一道沿街的墻上沒有他壘砌的痕跡?何滿堂就憑這一手吃遍了村子,每每看到他夾起錘子去了哪家,到了吃飯的時候哪家的屋子里就一準會飄起酒菜的香氣。那時候,村子里仍然保持著一種淳樸之風,不管誰家打墻蓋屋都不需要花錢雇工,四鄰五舍的都會主動過來幫忙,無償的,圖的只是個人情,并不計較工錢報酬。所以何滿堂的一手絕活一定意義上說只是滋潤了自己的腸胃,并沒有給家里帶來多少實惠,一年年過去了,家里仍然窮得叮當響,日子一直那么緊巴巴地過著。
回頭看一眼老伴,何滿堂頓時覺得心里酸酸的不是個滋味。就想,人這一生確實很短促,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像是剛剛做了個夢的當兒,當年那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就老了,老得都沒個人型了。何王氏站在離何滿堂幾步遠的地方,佝僂著瘦弱的身子,瑟瑟地抖個不停,頭深垂著,一聲聲嘆息輕乏地落在腳面上。何王氏比何滿堂大整整四歲,外形看起來比何滿堂還要老許多,不光身子沒了形,一張臉也老得讓人不忍細看了,臉皮成了青紫色,緊巴巴包著骨頭,凹凸分明,細密的褶皺從鼻梁處向外延伸著,像個涂了暗色條紋的骷髏。眼睛只有用力睜著才能勉強露出兩條細小的縫兒,縫兒間汪著兩彎混濁粘稠的液體,透出一縷微弱的光。這時候,何王氏側過頭,問一聲,你說富貴會來嗎?
何滿堂望著胡同口,右手舉起錘子輕輕敲打著左掌心,啪嗒啪嗒的聲音很有節(jié)奏,邊敲邊說,昨夜里說好了的,他能變卦?哎,你看,那不來了嗎!
何王氏仰臉望去,果然見何富貴從胡同口那邊搖搖晃晃走了過來,右邊臂腕里夾著個包裹,身子向右一邊微微傾斜著,邋邋遢遢走得一點都沒精神頭。走近了才看見眼角里還夾著一團粘呼呼的眼眵,眼皮幾乎都要粘在了一起,勉強才睜開了半條縫兒。何富貴用那半條縫的目光看看何滿堂,又看看我何王氏,甕聲甕氣地說,嫂子呀,可別罵我狼心狗肺不是東西啊!實在沒其他屋子了,連豬圈都被占了,就剩下那個鬼地方了。
何王氏應著,哪能呢,哪能呢?這就足了。
雖然何滿堂費了很多口舌才說服了老伴去那地方住,但聽富貴這么一說,心里還是不由得抽搐了一陣。幾天來她一直逼著自己不往那事上去想,可想不想根本就由不了她自己,腦子里總是晃晃悠悠飄著那些灰不溜秋的盒子,盒子上面刻著一張張鮮活的臉。那一張張鮮活的臉是粘貼在上面的照片,他們都是些死去的人了,死了被燒透了才裝到里面去的。想到這些,何王氏心里就發(fā)緊發(fā)涼,身上也跟著麻酥酥的。那是個什么地方?是存放死人骨灰的地方??!幾年前里面還整整齊齊擺放著幾十個骨灰盒呢,自己從不敢單獨打那地方走,萬般無奈走一回都要做好長一陣子的惡夢??上雭硐肴ゲ蝗ツ莾河秩ツ膬耗??總不至于蹲在街上凍死吧?好在還有老頭子,死活跟著他去了。老頭子是個讓人踏實依靠的主兒,就像村口的那棵老槐樹,扎扎實實的,有這么個人倚著靠著就覺得牢靠。自從十六歲嫁給他,六十多年來她就一直跟隨在他的身后,聞著那股熟悉的汗味兒,就覺得心里踏實有譜。唉,死活由著他了。
富貴嘆口氣,說,哥呀,話說回來了,有這么個地方接落一下也該知足了,以后集體連這樣的房子也沒有了,再有被兒女攆出的老東西就只好蹲街頭了。唉,看看你們一個個老頭老臉的可憐樣子。停了一會兒,何富貴又說開了,話里就多了些酸溜溜的味道,富貴說,哥呀,就說你吧,風風光光一輩子,四個孩子都成了家,日子過得也都不錯,二侄還在省城當那么大的官,混得挺人模狗樣的,怎么你們兩個老東西就落到這般天地了呢?
何滿堂蹙了蹙眉,但很快就舒展開來,慘淡地笑笑,說,你這么精明的人還能不知道?就這世道!你信不信?不信就等著瞧吧,說不定你富貴也會有這一天呢!
富貴嘆口氣,搖搖頭,順手把臂腕里的包裹遞給了何王氏,說,好了,你也不必再咒我了,真有那一天我就一繩子吊死算了。這不,你弟媳婦拾掇了點鋪蓋,湊合著用吧,我也只能盡這份心了。說完又從褲兜里摸索出一把銀色鑰匙,轉身遞給了何滿堂。
何王氏接過包裹后就蹲下了,深埋著頭,稀疏的白發(fā)把整張臉都遮住了,抽抽嗒嗒哭了起來。何滿堂瞪起了眼睛,氣得一跺腳,隨手把錘子扔到了旁邊的水溝里,罵道,哭個雞巴球呀你,給你口囫圇氣喘就不錯了,走!快走吧!還沒叫狠心的毒蛇折騰夠是怎么著?說完自己的眼圈竟也紅了。
何滿堂鐵青著臉,彎腰撿起了離自己最近的兩個包裹,拎在手上,看也不看老伴一眼,躬著腰,兀自氣沖沖地朝村外奔去。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徑直到了水溝旁,放下手里的包裹,低頭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那把丟棄的錘子,撿起來,擦了擦粘在上面的草屑,用勁塞進了那個大一點的包裹里。然后站起來,一步步朝前走去。
何王氏站起來,撩起衣襟擦了擦臉上的淚,利落地挎起包裹,緊跟著老頭子趕去。
何滿堂放慢了腳步,不一會兒何王氏就跟了上來。遠里看,感覺何王氏好似是何滿堂的影子,又像是何滿堂用一根無形的繩索牽引著她在走。他們一臉的凝霜,一起走向了那間遠離村莊的小屋子。
那將是他們的新家。那里曾經擺放著幾十個灰不溜秋的骨灰盒子。
開門的時候何滿堂的手竟抖個不停,覺得心里毛悚悚的,鑰匙半天都插不到鎖眼里去。等打開鎖進了門,也就坦然了許多,其實不過就是間普普通通的房子罷了,同樣是用磚塊壘砌起來的,水泥嵌了抹了,墻面光光滑滑的,還能有什么能躲藏得了呢?看樣子前幾日富貴真的派人給收拾了,墻上、地上都干干凈凈,還在屋子的正中間點了一大堆柴火,大概是想驅一下里面的潮氣吧。屋里靠西南角的地方有一盤土炕,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搭的,好像很久了,炕沿都磨損得有些破舊了,但炕面仍然平平整整的,上面還鋪了一張草涼席,不顯舊,很潔凈。何王氏一開始怵得慌,怯手怯腳的,進了屋,坐在炕沿上愣了一會兒神,心里也就踏實了許多,覺得有這樣一間屋子也該知足了,總比天天看著那張妖里妖氣的臉強,住在一個院子里那才叫憋氣呢,喊不出叫不應,憋得心里面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