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爺子攥著手上的拐杖,眼里匡著一窗熱淚。
“爺爺,爺爺。你怎么了?”那些小孩子天真地問道。
“你聽聽,最近鐘聲越發(fā)地響了。”老爺子用手背擦了一把眼角。
遠處的鐘聲停了,山霧涌動,蓋住了蒙蒙的掛鐘嶺。
故事講畢,老爺子悠長地嘆了口氣兒,黃昏映出他干枯肌黃的老臉,那些孩子蹦蹦跳跳地牽著他離開了榕樹,瘦長的人影逐漸消失在黃昏漫道上。
“糟了!”我突然一激靈,二爺讓我看著老疙瘩蛻皮來著。
只瞧見臉盆里的一只老疙瘩鼓著腮幫子,吞下了一層薄薄的蟾衣。光顧著聽故事,把這檔子事兒給混忘了。
不過還好,還有一只老疙瘩,只見它皮膚緊皺,輕輕抖落,一層薄薄的蟾衣慢慢蛻了出來,我趕緊小手一抄,慢慢地從它身上撕扯了下來,飄進了清水里。
回到屋里,二爺正在給孩子施針止痛,他取了蟾衣,把這層疙瘩蓋在了孩子前額的“金元寶”上。
說來也真是“偏方治大病”,愣是二爺針法再奇,還不如這一片薄薄的蟾衣實在,那孩子的額頭一沾蟾衣,也不用揉搓,自個兒往下陷,半分鐘未到,就好了個大概,看得大家伙愣得出神,兩眼都不敢眨巴。
“老先生,娃兒這到底是咋回事兒?”老譚問道。
二爺嘆了口氣兒,用食指壓了一下那孩子的前額:“娃兒,告訴小老兒,你得罪誰了?或者說,最近發(fā)生啥古怪的事兒沒有?”
那譚家明眨巴下眼珠子,打量一下他父母,像個做錯事兒的孩子一般。
“你不說,小老兒可不敢保證額頭那疙瘩會不會再冒出來?”二爺唬道。
娃兒被二爺一嚇,打了個冷顫,哆嗦著嘴皮子就說了:“是虎子!”
“虎子?”老譚眼珠子一顫:“村頭口郭俊的兒子,郭虎?”
譚家明輕輕點頭,掰著手指頭說道:“前天,我跟虎子砸元寶來著,他輸了我二三十個,還賴著七個,昨天,我找他討要,他不僅不給,還撞了我一跟頭,回來就暈乎了。”
“這還得了!”他爸氣急敗壞,說是要找郭俊討個說法去,但二爺一手攔住了他。
“老先生,你治了咱家娃兒的病,俺打心底感激,但虎子打傷孩子,是咱家事。”
“我知道。”二爺默然一笑,莫名其妙地問道:“那虎子幾條手臂,幾只胳膊?”
“老先生,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他爹一臉郁悶。
“既然都是兩條手臂,那咋能一撞就把娃兒撞成這樣?”二爺反問道。
他爹自付思量,嘀咕道:“也對啊,虎子比俺娃兒還精瘦呢?”
“娃兒,告訴小老兒,那虎子跟平常是不是有啥不同的?”二爺轉而問道。
譚家明吮著小指頭思考了一下,眼珠子一瞪:“虎子的個頭好像拔高了,以前我跟他比量,他擱兒我眉頭都不到!”
“變高?”二爺嘀咕著,若有所思。
“對了,他還有一盞油燈來著,每次都是晚上出來,手上提著油燈。”譚家明接著說道。
油燈!我聽到這茬兒,心里一激靈,趕緊翻出包,把里面的那盞油燈拿了出來。
“可是這種油燈?”我詫異地問道。
那孩子端起我手上的油燈,嘟著小嘴打量幾下,說道:“像是像,但是他那盞油燈玻璃肚子上的圖案是個娃娃,不是姑娘?”
他用手指著玻璃肚上的紋案,我瞅了一眼,唬得半天沒回過神,油燈上的姑娘我見過,在掛鐘嶺上那間破廟里。
難道二爺前頭說的都是真的?我真碰上“鬼嫁”了?
“小七,這燈哪來的?”二爺問道。
“哦···那啥···”我支支吾吾地。
“那啥是啥?。?rdquo;二爺質問道。
“喇子山帶的!”我趕緊打馬虎眼兒,要是讓二爺知道我招了個女鬼,他會怎么想,他鐵定會說,你瞅瞅,讓你睡墳頭,偏不老實,往后沒了我,你這驢屎蛋子還能冒陣煙兒嗎?
二爺嘆了口氣兒,摸了摸我頭:“放心吧,很快咱們就回喇子山了。”
聽這話,我倒松了口氣兒,起碼二爺不會再刨根問底了。
我收了那盞油燈,治好了孩子之后,譚家讓我們留宿,準備犒勞咱們,可二爺?shù)钠⑿晕沂侵赖?,寧可墳頭睡,不愿被里眠。
這回,倒去的不遠,就在下午取蟾衣的那地兒,大榕樹下。
天漸漸的黑,山村的寧靜開始蔓延,這時候,疲勞一天的村民們開始歇息,萬家燈火齊亮。
我和二爺坐在大榕樹下,倒是涼快,涼風習習,吹著后脖梗子酥酥的。
啪!啪!
不遠處傳來了動靜,仔細一瞧,是兩個小孩兒在那打寶,每人手里兜著一疊“金元寶”,地上放一張,另一個孩子,牟足了吃奶的勁兒就往地上摔,摔翻了自然喜不自勝,沒砸中元寶,就不免有些失落和擔心。
兩個人斗得雞眼都出來了,摔得地上灰塵滿地,撂著狠話說,今天不贏個四五來回絕不回家!
但畢竟是小孩子,正玩得興起,家里人追了出來。
“都啥時候了!還擱兒這鬧呢!”其中一人的娘追了出來,攆小雞仔似的揪著耳朵往家趕。
“再讓俺玩會兒唄!都快贏回來了!”那小孩子不甘心,央求他娘。
“你這娃,還火燒芭蕉心不死是吧!”他娘把他的耳朵一提,疼得他直叫喚。
“你可長點兒心吧,不是娘唬你,最近村子不太平,村里不少孩子都唬著了!” 一邊說,她走到譚家的時候停了半步:“瞅見沒,譚家的小明,無緣無故冒出了個大疙瘩,你要想頂著那玩意兒,就瞎玩吧!”
這幾句話一出,那孩子信脫脫,老老實實地跟著回家了。
“小孩,來!”二爺沖那個大一點的孩子招手,那孩子此刻正數(shù)著他贏的“金元寶”,樂呼呼的。
看到二爺叫他,他先是一愣,可能二爺?shù)哪庸謬樔说模氩讲慌?,怔怔地看著咱們?/p>
“小七。”二爺沖我使了個眼色,齜著老黃牙,這小老頭又讓我去忽悠人了。
“哥們。”我沖他一笑:“那啥,‘寶’砸的不錯哈。”
他不耐煩地露出一臉嫌棄的表情。
我厚著臉皮,說道:“你知道‘打寶’有‘三打’嗎?”
還別說,小時候在喇子山不受人待見,我就自個研究這玩意兒,終于讓我倒騰出幾個竅門。
他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啥三打?”
“這里頭是有訣竅的。”我沖他伸手:“來,給我兩張,我耍給你看。”
他愣愣地給我兩張“寶”退到一邊。
我把一張金元寶扔在地上,對他說:“第一打,叫青龍直下!遇到這種不鼓不凹的,咱把手上的寶捋平了,對準了中心就砸!”
啪!一聲,我使勁兒砸了下去,那地上的寶翻了個面兒,看得小孩一愣一愣的。
“這第二呢,叫鷂子翻身!專克那種中間凸兩邊凹的。咱把手上的寶掰彎了,兜風,打下去就能翻個面兒!”我說得頭頭是道,又砸中了第二個“金元寶”。
“真神了嘿!大哥,你能教我嗎?”那孩子興奮起來,拽著我的胳膊。
我尷尬一笑:“這第三呢,哎呦!我二爺叫我回去了!也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但那孩子明顯不干了,胃口被我吊的不肯罷手。
“那成,我把第三打教給你,你可別到處說去??!”我賣弄道,這小家伙使勁兒地砸?guī)紫滦∧X瓜子。
“第三打,叫落地鏟。專治那種中間凹,兩邊翹,吃風的那種。這種‘寶’就像滾刀肉,賴著不給。憑你使多大的勁兒,就是紋絲不動。但你要是偏著打,帶股風過去,就能順翻了!”
那孩子聽罷,躍躍欲試,但我拉住了他:“先別急,禮尚往來,我找你打聽個事兒。”
“大哥,有啥事兒盡管問!”得了便宜,這回他倒挺痛快了。
“好!”我樂呵地點頭,問道:“剛才那母子說話你聽見了吧?我就想問問這村子咋就不太平了?”
“切!”那孩子露出一臉不屑:“別聽那些大人的,都是唬小孩晚上別出來的。”
“你倒說說他們是咋唬人的?”
“就這陣子吧,大人們說,半夜老是聽到村子里有小孩子在砸元寶,聲音老敞亮了,有人循聲追去,半個人影沒見著,而且村子里的王姨婆家半夜老被敲門,一開門,啥人沒有!”
“王姨婆?”
“哦。”他指著村東說道:“就村里一小老太,平時喜歡進城捎些零食解饞啥的,小孩子零錢多了,都上她家勻一點過過嘴癮。”
我愣愣地點頭,看來村子里確實有貓膩。
那孩子交代清楚之后就抱著一疊金元寶回去了,二爺問我,咋那么唬人。
我樂了,騙吃騙喝,撬嘴拿話,還不是跟你這糟老頭學的。
“不早了,咱也睡了吧。”二爺突然說著,歪到一邊,對著大榕樹。
“對了。”他轉過頭來說道:“瞎燈黑火的,你把燈點上吧。”
“啥燈?”我心里一緊。
“你從喇子山帶的那盞油燈啊。”這小老頭笑瞇瞇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