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yùn)它就是個(gè)三孫子,瞪上誰就唬誰,還不興人說道它,要不怎么會這么埋汰我。
我干巴巴地望著兩塊無字木主,故事就跟老電影一樣放映完畢,只剩下我這個(gè)傻乎乎的觀影人。
“我爹就是被討債的老牛‘呼’走的嗎?”我問我奶。
“一命償一命,八兩換半斤。咱們老林家造的孽自然要清算。”
我奶說,就在我出生的當(dāng)晚,我爹就走了,毫無征兆,也沒辦啥葬禮,合著老牛的尸骨葬在了后山,不安墳不立碑,甚至不哭喪。
臨走時(shí),我爹希望我能夠安穩(wěn)地度過此生,從此絕了那鬼神之事,所以也不許我奶說出真相,非但如此,因?yàn)樗烙诜敲?,無疾而終,爹娘的木主之上不能留名,所以才有了這兩塊無字木主。
“小七,你覺得二爺咋樣?”我奶問道。
我木訥地點(diǎn)頭頭:“打心眼兒里親,比親爺爺還親。”
“那就好,現(xiàn)在二爺有難,咱們老林家虧欠人家太多,也是時(shí)候報(bào)恩了。”
我不明白我奶說這話的道道,二爺自然是最親的,掰著手指頭往上數(shù)三輩,都是咱們欠人家的,何況從小就朝夕相處,這聲二爺可叫得一點(diǎn)不冤。
“那好,你去水溝子里掏只癩蛤蟆回來,送到廟門口的破鼎里頭。”我奶吩咐道。
二爺要癩蛤蟆干嘛?瞅著現(xiàn)在鬼凍的天氣,勤媳婦都懶得下榻,這老疙瘩能出來嗎?
不過我也沒敢抱怨,提著馬燈和竹簍子就出門了。所幸現(xiàn)在雪已經(jīng)停了,月色還算敞亮。
我摸到水田邊上,翻找了一下長著水草的地方,這些地方往往隱藏著水坑,說不定就能掏到只老疙瘩。
不知覺月亮打到西樹梢,才算讓我掏到了一只不走運(yùn)的癩蛤蟆,這老東西渾身冒著篩子疙瘩,丑得怪可憐的。
東西到手,我提著馬燈就往破廟趕,到了廟門口一看,里屋黑洞洞的,二爺?shù)暮魢B曇淮淮摹?/p>
我把老東西扔進(jìn)了破鼎,拔了些雜草蓋住,免得它凍成石頭塊。
我也不敢打擾二爺,縮著脖子頂著風(fēng)就急忙回家了。
回到家我奶就給我熱茶暖手,我就問她二爺要這癩蛤蟆干嘛。
我奶說她也不清楚,只不過這是十六年前和二爺?shù)募s定。二爺?shù)钠⑿怨缕?,輕易不肯求人,但是如果有一天向我奶要一樣?xùn)|西的話,我奶就得把父母的真相告訴我,并送他一只老疙瘩。
懷揣著困惑與不解到了第二天,我放學(xué)回家,就看到路上好多鄉(xiāng)親都三五成群,急急忙忙的,身邊還開過去一輛嘟嘟的警車。
平時(shí)喇子山除了紅白喜事,也沒啥熱鬧,何況還驚動了警察,我知道喇子山要出大事了。
我跟在后頭,發(fā)現(xiàn)人群都是奔破廟去的。然后我就看到了昨天那輛四環(huán)小車停在廟門口,兩個(gè)制服警察從人群中劈開一條路子,進(jìn)了破廟。
“誒,你聽說了沒有,原來這老瞎子早些年殺了人,是個(gè)通緝犯啊!”
“怪不得躲在咱們這旮旯地十幾年。當(dāng)了這么多年亡命之徒,今天才被人舉報(bào)。也算他活夠本了。”
兩個(gè)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搭著話茬,似是在說二爺?shù)膲脑挕?/p>
我像只泥鰍一樣鉆了進(jìn)去,頓時(shí)傻眼了,二爺伸直了脖子掛在了橫梁上。
沒啥征兆,也沒啥遺言交代,二爺就這么在今天早晨拿著麻繩吊死在了橫梁上。
現(xiàn)在想來,恐怕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那時(shí)候以為死亡無非就是比普通睡眠更深的睡眠,上床,拉燈,blackout!
但是直到喉嚨喊冒煙兒的時(shí)候,我才知道,死亡就意味著消亡,不能吃飯,不能說話,更不能講古。
警察把二爺放了下來,二爺?shù)捏w溫還沒退去,手心手背滲著虛汗,面容卻出奇的安詳,警察說他們當(dāng)差那么多年,也沒見過上吊死得這么安分,一點(diǎn)掙扎的跡象都沒有。
我沖過去呼喚著二爺,可是這個(gè)平時(shí)故事連篇,能說會道,讓我給他捏肩捶背的小老頭再也開不了口了,剩下的就只有直挺挺地躺在那的一具冰冷的尸體了。
我奶告訴我,二爺永遠(yuǎn)地走了。這對于一個(gè)小孩子來說,是最殘酷的。
警察仔細(xì)地檢查了二爺?shù)纳眢w,詳細(xì)地做著刑事記錄,說什么:沒錯(cuò),是殺人犯鄒占云。
聽他們說二爺是殺人犯,我頓時(shí)嘴犟了:“他不是啥殺人犯鄒占云,他是我二爺!”
“這是誰家的小孩?”警察一把提起精瘦的我,卻被昨天來找二爺?shù)哪莻€(gè)老家伙攔住了。
“小娃,他叫鄒占云,是我的義兄,早年間,年輕氣盛犯了點(diǎn)錯(cuò)?,F(xiàn)在畏罪自殺了。”
見我不信,他撩開二爺?shù)氖滞笳f道:“你看,這兩圈勒痕不是別的,是當(dāng)年逃獄的時(shí)候磨手銬留下的。”
這兩圈傷痕在二爺給我換眼的時(shí)候就看到了,于是我有些動搖了。雖然小,但也明白,二爺好端端的也沒啥想不開的,為什么要自盡呢,除非真像他說的,是畏罪自殺。
“對了,小娃,聽說你和鄒占云走得最近,可知道他留下的東西去哪了嗎?”
被他這么一問我才發(fā)現(xiàn),套在二爺手上的虎撐,和身上的那面鏡子都不見了。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就算知道也不打算告訴他,說不定就是他害死二爺?shù)?,我真恨自己?dāng)初引狼入室,帶他來找二爺。
可是即使我在心里再怎么罵自己不是個(gè)玩意兒,二爺也活不過來了,水退石頭在,說啥也是虛的。
那老家伙似乎不甘心,把破廟翻了個(gè)底朝天也沒找到二爺?shù)臇|西,只對著二爺?shù)氖w生悶氣,說啥二爺心狠,連死都要把屬于他的東西帶走。
都說人情寡薄,有首打油詩說得好:
世道紛紛亂如麻,人情假。
街前多少好朋友,酒肉茶。
大家熱鬧看夠了也就散了,誰也不愿意幫忙處理二爺?shù)纳砗笫隆?/p>
我奶就說,二爺本不屬于喇子山,所以進(jìn)不了祠堂,于是讓我把二爺?shù)氖w抬到后山,這后山是二爺常來的。葉落要?dú)w根,人死要落魂。想必這里便是二爺最好的落魂處了。
選了塊有樹遮陰的地兒,我就揮著鋤頭開始刨坑,心里隱隱悲痛,一想到這么個(gè)小老頭永遠(yuǎn)離開了自己,心里好像打翻了廚柜子,五味雜陳。
我奶拿來草席掩了尸體,說來今天的天氣也不應(yīng)景,不刮風(fēng)不下雪,屬冬天里難得的艷陽天,刨得我身上都開始冒熱汗了。
可是剛刨到一半的時(shí)候,身后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咕呱···咕呱···
“小七,啥動靜,是不是你又崩屁了?”我奶也發(fā)覺了不對勁兒。
“哪有?”我循著聲找去,聲音似乎是從草席里頭傳出來的。
我奶把蓋在二爺身上的草席一掀,那動靜又出現(xiàn)了。
“奶,二爺會不會詐尸?”我有些膽怯了,先前聽二爺說過一個(gè)事兒。
說的是,人死后都是要親人守靈的,是為了避免野貓野狗跑進(jìn)去,弄岔了死人的氣。死人竄了雜氣就會詐尸,用爪子掐死自己身邊的親人。
我搖搖頭安慰自己,想啥呢,這不過是二爺唬小孩子不要往靈屋里跑,才編出來的故事嘛,再說了他是我二爺,還能害我不成。
可是接下去的一幕,看得我和我奶心驚肉跳。二爺?shù)亩亲幽毓钠饋?,伴隨著咕呱的聲音,高高地隆起,然后像有什么東西似的從肚子往脖子上竄。
那玩意兒到了喉嚨處突然卡住了,只瞧見二爺?shù)淖炖锪鞒隽艘恍」烧吵淼囊后w。
“老鄒您別急,我們婆孫兩個(gè)這就給你下葬安息,別嚇唬我孫子。”我奶雙手合十地朝他拜道。
咕呱!
一聲乍響,只瞧見一只癩蛤蟆跟彈珠似的從二爺?shù)淖炖飶椓顺鰜?。這老疙瘩鼓動著腮幫子,身上粘噠噠的。
“奶!二爺詐尸了!”
我嚇得倒栽在坑里,二爺眼皮子一翻,瞪出了兩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