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二 句句肺腑

那日過后,柳少嫵日日隨柳玉涵一同往鋪子里跑,在那里一忙便是一整天。起先還是常有記錯顏色的時候,她便想了個法子,將每一種布都裁下一片,拿毛筆在上面標(biāo)注清楚顏色,放在房間的每個角落,桌子上,柜子上,鏡臺上,甚至枕頭下面都壓著幾塊布。

在鋪子里看了一天不夠,晚上回去了還接著看,如此一連大半個月,想記不住倒也難了。

轉(zhuǎn)眼阿緣的傷已好全了,而柳少嫵白日里又不在府里,所以大多數(shù),她與橘繪都是在七奴跟前晃悠,消磨時光。

七奴也在府里尋了個修剪花圃的輕松差事,旁人皆知七奴是二小姐親自領(lǐng)進府的,若是擱以前,沒人會顧及二小姐的身份,進了府便要從最低等的活計做起。可如今呢,莫說最低等的活計,怕是管家都不會有七奴清閑自在,每日只需看看草澆澆花,工錢拿的也比一般小廝高出一倍。

有不清楚內(nèi)情的人問道:“可是那個庶出的二小姐?”

此時便會有人壓低了聲音告訴他:“說話當(dāng)心些,仔細(xì)讓旁人抓住了話柄去老爺那兒告你一狀。”

“怎么的?”

“現(xiàn)在誰不知道,二小姐幫著大少爺打理鋪子,連夫人見了都要笑臉迎之,拉著手噓寒問暖,誰還敢不將二小姐放在眼里呢?”

這話偶然傳進柳少嫵的耳朵里,她只笑了笑,轉(zhuǎn)頭拍著七奴瘦弱的肩膀:“有阿嫵姐在,好好干就是,旁的不必管。”

旋即手里抱著幾卷花布跑開,嘴邊漾開一縷笑,這樣便夠了么?自然不夠。

再說那日柳老爺?shù)弥賸匙约阂宦暡豢缘厝チ松L?,還是同沈家大少爺去的后,心中一時驚異不已,卻也沒喚來柳少嫵多問些什么,只吩咐那兩個小廝,說既然林延已死,便是死無對證,再追查下去恐怕也會傷了一家人之間的和氣,便就此作罷,不再追究。

自此,這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風(fēng)波便這樣風(fēng)平浪靜的過去,眾人皆十分默契地對此事閉口不提,背后雖暗嚼舌根,可到底沒再放到明面兒上說起過了。

李昭婉倒是松了一口氣,她派往南溪的那兩個人再沒回來過,可于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如今只盼著那兩個人再不出現(xiàn),從此人間蒸發(fā),將事情的真相永遠(yuǎn)埋藏起來,無人發(fā)掘。

可紙哪里包得住火呢,不過是膽小之人的僥幸心理罷了。

這大半個月來,柳少嫵日日往織錦坊跑,可遇上沈云軒的次數(shù)攏共不過三回,其間兩回還是因為嘴饞,去他們茶鋪門口的糖葫蘆攤上挑糖葫蘆時,正巧碰見沈云軒拿著賬簿從里面走出來,兩人對望一眼,隨后便挑葫蘆的挑葫蘆,看賬簿的看賬簿,誰也不肯同對方打招呼。

其實,早就誰也不氣了,只是拉不下來這個臉面罷了。

柳少嫵心想,和好了又怎么了?他們很熟么,非親非故,又不是什么難得的知交好友,憑什么呢?當(dāng)初那點子些微的悸動,早就煙消云散了,喜歡那個木頭臉?呵,喜歡個腿兒!

沈云軒心想,自己在惱什么呢?不知道,為什么要惱?不知道,要不要修復(fù)一下關(guān)系呢,畢竟兩家離得這樣近,這樣僵著似乎不怎么好……暗自思忖一番,只見沈少爺握緊了手中的賬簿,薄唇微抿,心中浮起一個答案,不需要。

日子一天天倒也過得安穩(wěn),畢竟她在大學(xué)主修的是會計專業(yè),這看賬記賬什么的根本不在話下,緞子的種類、顏色與花式也都記得差不多,現(xiàn)下織錦坊內(nèi)她除了染布和裁致衣裳不會外,其余的差事做起來已是得心應(yīng)手了。

這倒是讓織錦坊的伙計們吃驚不小,本以為這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姐來這里就是圖一樂,哪里想到就是這樣一個養(yǎng)在深閨的姑娘家居然將織錦坊的大小事宜都處理地甚是妥帖,連荃叔都不住地夸贊:“二小姐天資聰穎,將來必能青出于藍。”

柳玉涵瞧著忙前忙后的柳少嫵,只笑著回頭對荃叔說:“畢竟是我柳氏之女,理應(yīng)有這些能耐。”

如今還不是三伏天,可灼灼的日頭將人堵在屋里,光是立在街口不動彈,都禁不住出了一身的細(xì)汗。

大家都懶得出門,織錦坊的生意白日里也少了許多,待日頭下去些,人方紛紛出了門。

這會兒子正是生意最淡的時候,柳少嫵抱了一個玉罐子,罐子里盛了些冰,在屋子角落的一張桌子上愣神,身上懶懶地十分不想動彈,反正此時顧客少的很,索性在一旁偷個懶。

柳玉涵踱步過來,瞧見她的模樣,笑道:“累了罷?”

她嘴上還逞強:“不累不累……”

“累了便歇歇罷,不差這一會兒。”

突然有人朝這邊喚了一聲:“少爺,有客人找你,”

“知道了。”他應(yīng)了一聲,隨即對柳少嫵道:“你在這里歇著,我去前面瞧瞧。”

“哥你去就是,不必管我。”

說罷,柳玉涵轉(zhuǎn)過身,繞過一旁描著花鳥的琉璃屏風(fēng),抬腳走了出去。

不多時,外面響起一道聲音:“玉涵,你讓我好找。”

柳少嫵本來連眼皮都懶得翻一下,可在聽到這個聲音后,登時坐起身來,手上的罐子險些脫了手,往屏風(fēng)那里湊近了些,支愣著耳朵聽著。

“是妹夫啊,今日怎的得空來找大舅子了?”

來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先別妹夫妹夫地叫,這親結(jié)不結(jié)得成還不一定呢。”

“說罷,找我什么事兒?”

“心里煩悶,來找你陪本少爺去聆音坊喝酒去。”

柳玉涵拍開他勾上肩頭的手,笑他:“都快要成親的人了,怎么還日日往那種地方跑,也不怕旁人說閑話?”

他搖著紙扇,一臉不屑:“我賀顏之風(fēng)流慣了,這閑話早就多的數(shù)不過來,不在乎多這一樁,再說了,我方才不是說這親結(jié)不結(jié)得成啊,還……”

“莫再說這種話,仔細(xì)教你爹聽到,可要打斷你的腿。”

“噯,說笑罷了,咱這多少年的情誼了,即便不給我爹面子,我也得給你面子不是?好了好了,莫站在大廳中央了,走,咱去那邊聊。”

賀顏之一邊抬腳走,一邊跟柳玉涵說著,步子的方向正是往屏風(fēng)這邊來,聽著兩人的聲音愈來愈近,柳少嫵趕忙回原位子坐好,重新將罐子抱在懷里,作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轉(zhuǎn)眼間就要邁過屏風(fēng)這邊,柳玉涵卻突然停住腳,問了他一句:“你上回說的話,可都是真心的?”

賀顏之也停下步子,疑惑道:“什么話?”

“柳府后院,你說你想娶阿嫵,而非玉離?”

柳少嫵的罐子又一次險些脫了手,心里一陣納罕,這這這……大哥怎么會知道這些,難不成是橘繪說漏了嘴?知道便罷了,為什么明知曉她在屏風(fēng)后面還故意在她跟前提起這件事啊……

柳少嫵心若擂鼓,可接下來賀顏之的話才真真是讓她不淡定了,只聽他一字一句道:“句句肺腑。”

柳玉涵沉默半晌,又道:“那如今呢?”

“想是一回事兒,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兒,更何況,我想娶,你妹妹還不肯嫁呢。”

“作為她們的大哥,我理應(yīng)罵上你幾句,可作為你的朋友,又著實替你難過,我們這些人啊,命數(shù)從來由不得自己,縱然你心不甘情不愿,又有什么用呢?”

賀顏之沉下臉來,悠悠嘆了一句:“罷了,罷了……”

隨即兩人又邁步往屏風(fēng)后面走來,將看見桌子的一角,柳玉涵突然道:“啊,忘了告訴你……”

“什……”話還未說完全,賀顏之登時愣在原地,映入眼簾的是抱著罐子靜坐在那里的柳少嫵,后者還樂呵呵地同他打招呼:“賀少爺好。”

這時柳玉涵方緩緩道出方才沒說完的話:“阿嫵就在屏風(fēng)的后頭。”

“呵呵,來來來,賀少爺,大老遠(yuǎn)過來熱了罷?給,抱個玉罐子解解暑罷。”正說著,將自己手上的罐子遞到仍呆愣著的賀顏之身前,賀顏之低頭看了看,半晌訥訥接過,一言不發(fā)。

“那你們聊,我就不打擾了。”

說罷,柳少嫵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出去,只留下發(fā)呆的賀顏之和一旁偷笑的柳玉涵。

靜默片刻,陡然從屏風(fēng)后頭傳來一聲怒吼:“柳玉涵!你成心的!”

出了門的柳少嫵漫無目的地亂逛,一會兒這里看看,一會兒那里瞧瞧,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街對面的沈家茶鋪跟前,柳少嫵從荷包里取出幾個銅板,跑攤子上挑了兩串糖葫蘆,耳畔一直回響著賀顏之的話:“句句肺腑。”

咬了一口糖衣,她砸吧著嘴道:“嘖,風(fēng)流子何時也能這樣深情了?”

說罷,又自顧自說著:“要是你沒有頂著那張跟王八蛋一模一樣的臉,說不定啊,我還真就勉為其難地……”

“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他的求娶么?”身后突然響起一道聲音,她驚了一跳,忙扭過頭去看,一角青色衣袂落入眼底,她心里登時咯噔了一下。

柳少嫵心想,這叫緣分么?恐怕是孽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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