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縷縷幽香浸入神識,身體的痛,百骸的疲都被這幽幽馥香驅走了,眼簾漸輕,殷果緩緩睜眼,迷蒙中卻是一片素清,幽謐且飄渺。
莫非自己已死,這里便是傳聞中的九幽地府?以前聽說書的講地府里到處都是冤魂惡鬼,鬼哭狼嚎,不堪入耳,可這里竟然如此安靜,果然說書先生講的不能全信。
所謂早死早超生,也沒什么可怕的,殷果剛剛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實,卻被頭頂上飄蕩的物什吸引了注意,“床幔?地府中的魂魄也用這玩意兒?”
“醒了?”身側傳來一個清潤的聲音劃破了周遭寂靜,她猛然一驚,思緒頓生枝節(jié),努力思考這突兀而來的說話聲,這亡魂的聲音真好聽!思索良久,她最后便是得到這個結論。
有人陪同,黃泉路上也少了些寂寞,如此也挺好,殷果無奈一笑,掙扎起身想看看這個與她如此緣深的人,到底是個何模樣。
四周昏暗不清,殷果瞪大眼睛環(huán)視一周,也未能尋到那人身在何處,反倒是發(fā)現(xiàn)自己竟坐在一張玉床上,云錦鋪床,身上還蓋著一床淡藍色撒金羽緞被,四周掛著素色床幔。她滿心狐疑,如今就連魂魄們都過得如此講究了?
正納罕間,忽的腦袋一沉,直覺四圍空間如流沙般涌動,目之所及處皆是一片混沌,倏爾靈臺處一道閃電劃過,驟然擊散眼前霧霾,腦子里無數(shù)細碎的片段打著轉兒飛快閃過,試金演武、羽青洛、漫天血紅、身體深處那個嘶啞渾厚的聲音,他自稱魍魎!
腦子里的零碎片段越涌越多,匯成一汪泥潭,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將她不斷往泥淖里拽,殷果只覺腦中疼痛欲裂,身體越深越深卻無力反抗,呼吸也越發(fā)吃力!
絕望之際,一股力量將她自泥沼中扯了出來,待她緩過勁兒來,心中驚詫不已,自己竟然在演武時發(fā)了病,且這病還與上古惡靈魍魎有關,病情不可謂不嚴重!念及此,她背上冷汗涔涔,遂不敢再想。
恍惚間,眼角余光瞥見黑洞洞的角落里一抹白色正緩緩朝著自己靠近,無風自起的袍角自帶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強大氣息,在這漆黑中顯得異常顯眼。
殷果全身沒來由一緊,暗嘆自己真是命苦,生前稀里糊涂的惹上了魍魎,運氣不是一般兩般的好,好得她欲哭無淚!死后又莫名其妙的遇到個這么厲害的魂魄,難道運氣這東西還講究個生死不離?這是要她一衰到底?
好在她在蒼華這兩年沒虛度光陰,也算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只消沉了片刻,她便打起了精神,做鬼也不能給師門丟臉!
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擺好架勢準備會一會這個黃泉路上的同路人,眼看那抹白色即將脫離黑暗的包圍,她的瞳孔縮了縮,眉梢處一滴冷汗搖搖欲墜,說不出的緊張。
空氣如泥沼般濃稠緊密,呼吸開始紊亂,太陽穴突突的跳著,可她不曾想到當那抹白色完全暴露于眼前時,她所有緊張瞬間松弛,全部的防御潰不成軍,還未抵抗便已丟盔棄甲。
看著面前長身而立的人,她也不知道為何心里酸酸的,明明只見了幾面的人根本談不上有多熟,自己卻仿佛有滿腹委屈想要向他傾訴,想要得到他的安慰。
難道是自來熟在作怪?殷果不禁感嘆,自來熟這種技能真的是亦正亦邪,因為自來熟她認識了好看師兄,也是因為自來熟她調戲了蒼華掌門。長吁短嘆一番,她忽然意識到不對啊,掌門怎么會出現(xiàn)在地府?!未必?難道?莫非自己誤殺了掌門?。?/p>
殷果被自己腦子里蹦出的想法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想過自己臨死拉的墊背,會是蒼華的掌門,她明明想的是羽青洛那廝!
大抵是被嚇得不輕,導致眼皮泄了氣,豆大的眼淚如珠落玉盤般簌簌而下,淚眼婆娑間她只看得見那抹純凈的白色,那個飄渺的人影,殷果覺得這輩子都沒這般糾結過,臨了還要承受這樣殘酷的打擊!
方千澤見她一會兒驚訝錯愕一會兒又慟哭流涕,以為她哪里不舒服,遂問道:“身體可有不適?”
殷果抹了把眼淚鼻涕,愣愣的看著他,心想死都死了還管身體作甚?這個時候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她腦子里想的是作為蒼華弟子的她,要不要盡一盡本分,關心一下掌門?
自己該怎么啟齒,掌門你也死了?亦或是掌門你怎么死的?似乎怎么說都不對,殷果徹底錯亂了。方千澤見她神色恍惚,也不催她,只靜靜的看著她,眼神恬淡溫和,耐心的等著她的回答。
許久后,殷果彷佛夢囈般道:“沒、沒有不適。”她決定做個不孝的弟子,什么都別問好了。
聽她如是說來,方千澤心中一松,清淡應了一聲后再沒說其他,一時間滿室皆靜。
殷果坐著想了許久,忽然她起身跪好,臉上是難掩的悲戚,稽首拜道:“師兄,哦不,掌門,弟子罪孽深重,是我連累了掌門,弟子甘愿受一切責罰,即便要弟子下十八層地獄,弟子也無怨言。”
“嗯,罰是要受的。”看著她如此心急領罰,方千澤認真說道,“我沒想到經(jīng)過我親自指點后,你還是被人傷到,”看著羞愧欲死的殷果,他頓了頓,“為了我的聲譽,只得收你為徒,細心教導才行,做我的徒弟,會很苦,也算是懲罰罷。”
他的話像閃電般貫穿殷果每一根神經(jīng),萬萬沒想到,掌門看上去冷冷清清的居然能在這樣的境遇下,說出這種笑話來緩解自己內心的不安與愧疚,雖然笑話冷了點,但是效果還不錯,殷果嘆服掌門的境界真是高,“若有來生,弟子愿拜在掌門座下修行,以彌補今世所犯下的罪過。”哽了口唾沫,“掌門乃是上仙,應該不會這么容易就死掉的,還請掌門趕快離開此地,不用理會弟子了,弟子自己去閻羅王那里領罪即……”
“我不要你的來生,只要你的今世。”方千澤打斷她。
“可是今世已經(jīng)沒有了?。?rdquo;
“誰告訴你沒有了?”
“我、我自己告訴我自己的。”
“你倒是能耐,你可知此處是哪里?”
“不是……地府么?”見他微微皺眉,殷果頓時沒了底氣。
“不是。”
“哦……”殷果長舒一口氣,搞半天自己沒死,那么連累掌門這種事更是談不上了,念及此,殷果心中一陣竊喜。
“這里是元辰宮。”
“哦,元辰宮,元、咳咳……元、元辰宮???”元辰宮乃是掌門的寢宮,殷果剛落下去的一口氣又被提了起來,一時重心不穩(wěn),便往床下栽去,驚亂中只覺胳膊處一暖,抬頭看見方千澤正單手拖住了自己的胳膊,距離近得連他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他身上還縈繞這一股淡淡的清香。
“師兄、不對,掌門,打、打擾了,您好好休息……”面前這張臉實在太好看,她雖極力自持,終究還是有些神魂顛倒的征兆顯現(xiàn),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胡言亂語。不該聽的她聽到了,不該聞的她也聞到了,也難怪她會驚慌失措。
“懲罰太重了?”方千澤將她扶正后,淡淡道。
殷果急忙推辭,惶惶然道:“弟子何德何能,怎么配得上當掌門的弟子!”這哪里是懲罰,明明就是天大的好事!
“能不能當我的弟子,你說了不算。”
“誰說了算?”殷果天真開口。
方千澤心中微微一動,這種問題她到底是怎么問出口的,“如果你不想,那……”
“弟子不想。”殷果打斷他道,身負魍魎,去到哪里都會是累贅,她不想成為他的累贅。
“你若不想,就不必再想,此事就這樣定了。”
殷果瞪大眼睛看著他,忽覺鼻頭酸酸的,急忙低下頭去,“弟子闖下大禍,掌門又何必管我。”
“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是他的錯,是他沒有護好她。
聞言,殷果抬起頭看向他,此刻他眼中的清明與篤定,讓她頓覺溫暖。
一番縝密思考后,她得出結論,犯錯分兩種,一種是需要負責的,一種是不需要負責的,前者是在主觀且自主的情況下完成的,自己的身體里有魍魎,自己是完全不知情的,所謂不知則無罪,她確實屬于后者。
何況如此一來,自己不僅天天都能見到掌門,還可以順便達成氣死羽青絡的宏遠!想到此處,她臉上不經(jīng)意間浮出了一絲達成夙愿的喜悅。
暗爽完畢,殷果發(fā)現(xiàn)方千澤正靜靜的望著自己,似是在等著自己的回答,遂鄭重道:“弟子拜見師傅。”
“嗯。”方千澤隨口應了聲,“日后你乖乖待在我身邊,魍魎之事,我自會處理。”
他語氣舒緩恬淡,猶如世上最好的靜心咒,聞言殷果心中澄明不少,“弟子知道了,”她記得說書先生的掌故里,這種時候徒弟都要表一表決心的,遂鄭重其事的說道:“從今往后弟子必定恪守門規(guī),盡心修行,斬妖除魔,護我蒼生,絕不辜負師傅期望。”
方千澤搖了搖頭,“目前你只需保護好你自己便好。”
原來當掌門弟子要做的事情就這么簡單,殷果爽快的哦了聲。
方千澤轉過身,道:“跟我來,帶你去你自己的房間。”說罷朝著外面走去,殷果翻身下床,急忙跟了上去,當房門打開的一瞬,殷果方才看清,他的臉竟如此的白,與演武場中積雪有得一比。她心下計較,看來師傅平日里不甚注意身體呢,以后自己得盡心盡力照顧好他老人家才是。
一路上師徒倆均緘默不語,要說這少年忘憂就是快,半柱香前她還自責到不行,眼下卻已是一副意氣風發(fā)樣,她眼觀鼻鼻觀心,細細聽著自己的心跳聲,腦中正飛快梳理著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
“師傅……”拐過第一個彎后,殷果決定終于率先打破沉默,可不知為何耳根竟燒得慌,還是師兄喊著順口些,殷果如是覺得。
“嗯?”
“那個……我真的要住這里?”殷果雖極度愿意相信這是事實,可還是沒底氣的試圖證明這只是個夢。
方千澤突然止步,殷果一時沒停住,一頭撞了上去,踉蹌退了兩步,片刻后頭頂傳來方千澤的聲音,淡淡的語氣,聽不出半分情緒:“不想住這里?”
殷果悚然抬頭無比誠懇的望向方千澤,“不是的,不是的,弟子愿意,弟子很愿意!”耶!目的達到了。
方千澤清潭般的眼中幾不可察的泛起了一絲漣漪,隨即轉身,繼續(xù)前行,這元辰宮雖不是很大,但是大路小道蜿蜒交錯,殷果只覺繞來繞去又走了許久,竟還沒到自己的住處。
又沉默了許久,殷果實在憋得慌,悄悄抬眼瞄了方千澤一眼,眼珠滴溜溜的轉來轉去,輕聲道:“師傅,剛剛那個房間是誰的?這里還有其他人住么?”
“以前就我一個人,現(xiàn)在和以后只會有我們兩個,剛剛那是我的寢殿。”
殷果漫不經(jīng)心的哦了一聲,平靜的表像下卻是暗潮涌動,她只覺身子輕飄飄的直要往九霄竄去,掌門的臥房,掌門的床,掌門的味道,難怪那么香!
殷果雖把自己徹底耽擱在了無限意淫中,但一雙眼睛卻是沒有閑著,元辰宮中花木掩映,墨綠暈染,荷塘中荷花次第盛開,不時可見三兩蜻蜓棲身蓮蓬之上,儼然一派仲夏盛景,奇怪的是并不熱,頂多也就個初春時節(jié)的氣候而已。
“師傅”殷果終是沒能忍住,“元辰宮的景致和氣候為何這般不搭?夏天的景致卻是春天的氣候。”
方千澤停了下來,殷果這次提早做了準備并沒有撞上去,正暗自慶幸,耳邊響起他清潤的聲音:“一切虛像皆由心造,你無須對表象過于執(zhí)著。”
殷果一陣眨眼,表示她受教了,這些個大道理以后慢慢體會罷,現(xiàn)下決計不能錯過打探師傅喜好的大好機會,隨即乖巧笑道:“那師傅心中一定最喜歡夏天咯?”
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心中微微一動,喜歡亦或不喜歡,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這里便一直是夏天的景致了?
“這里應該是夏天。”方千澤看著荷塘里盛開的荷花,仿若自語般說出這樣一個高深莫測的答案,殷果心下贊嘆,師傅不僅長得好看,打架厲害就連思維也是自己不可企及的,盡說出些能讓她思考良久,卻始終思考不出結果的話來。
其實像方千澤這類修為達到一定境界的仙,他們的意念是可以影響到周圍環(huán)境的,所謂像由心造便是如此,只是方千澤心中竟裝著一個盛夏時節(jié),荷葉為誰綠?荷花又為誰開?
“這便是你的房間。”方千澤轉身推開了面前的雕花紫檀門。
殷果偏著腦袋向里張望兩眼,見他已經(jīng)進去,忙不迭的便跟了上去。環(huán)顧四圍,房間陳設十分簡單,除了必須的生活擺設,再無其他累贅,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想來也符合師傅他老人家的風格。
“今日你便好好休息,明日卯時來書房找我。”
卯時!這么早?殷果心中疑惑,卻也不敢多問,遂躬身答了個是。見她答應了,方千澤轉身要走,身后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師傅,那個……書房在哪里呀?”
“我寢殿旁便是。”
“可、可我不認識……”殷果還未說完,方千澤卻已走遠,她懊惱剛剛為何不記路,元辰宮的路拐來拐去的,師傅的寢殿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