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除非他不是人

我只記得那場無情的暴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湮沒了整個村莊，洪水里到處都是漂浮著的尸體。我抱著一段木頭，在冰冷刺骨的洪水里，氣泡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肺部擠出，一串串從我臉上爬過，麻癢癢的感覺，然后意識一片空白，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扎紙店的床上，那個叫做皮三的老人正在喂我喝姜湯。

胸口很痛，似乎受過擠壓，但一點(diǎn)也記不起來了，不但記不起自己是誰，也記不起過往的一切，但我的意識很清楚，只是無法把自己定位。

皮三跟我說，我這個癥狀很奇怪，估計是階段性失憶，不過他也無法說出這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只是一個扎紙匠。

經(jīng)過數(shù)日的調(diào)理，我漸漸恢復(fù)，但依然記不起任何東西，皮三想盡一切辦法都徒勞無力。

皮三見我無處可去，店里又正好需要人手幫忙，把我留在了扎紙店，讓我拜他為師。我記不起自己的名字，皮三說，你劫后余生，就叫余生吧。

我在扎紙店住了下來。

皮三是個紙扎匠人，他的手藝在落魄鎮(zhèn)上遠(yuǎn)近聞名，誰家死了人都會請他扎一些紙房子、車馬之類的東西。他跟我說，扎紙匠這個行業(yè)比作其他的生意好，既糊弄活人，也忽悠死人，價格開出來，沒有人會討價還價，如果討價還價就顯得對死人不恭，我跟著他學(xué)紙扎，一口飯吃還是有的。

當(dāng)時我才十歲，并不理解師傅口中說的話，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逐漸懂得了他所說的一切。

的確，不管是誰，對于死去的先人都會很尊重，擔(dān)心他們死后會在那個世界里受苦，這些花花綠綠的紙扎是絕對少不了要燒給死去的先人的。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確實(shí)是一個不錯的行當(dāng)！

我十歲跟隨師父學(xué)藝，幾年后自然傳承了師父這門精湛的扎紙手藝。甚至說，我的手藝比師父還要好。我在做紙扎時會別出心裁的扎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讓那些客人多掏錢。

對于我的標(biāo)新立異，師父極力反對，說做紙扎這門手藝是跟陰人打交道，絕對不能壞了規(guī)矩，這一行有很多忌諱，但凡入行的都要奉為金科玉律，千萬不能違背，不然會大禍臨頭……。

我將師傅的忠告置若罔聞，只要生意來了我照樣我行我素，會扎出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說服買主掏錢買下。

對于我的勸說，那些買主即使心里不愿意，口頭也不會說什么，因為死者為大。我會扎一些橫豎的院落、飼養(yǎng)的家禽、播種的瓜果……凡是大自然有的，我都會扎。那些買主為了讓自己已故的親人在另一個世界活得更好，都不好意思拒絕我的提議。

我做扎紙，有時會在買主注意不到的地方用上一些劣質(zhì)的材料，不過因為手藝好，倒從來沒有人看出來。

或許我是天生做生意的胚子，我小小年紀(jì)就比師父更會處理與買主之間的關(guān)系。有個時候，一些買主在付錢的時候，我會將多余的一些零頭不要，或者免費(fèi)扎一些東西送給買主。

師父始終不贊同我的這種做法：“余生，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做事得憑良心，人在做，天在看吶！我們做紙扎絕對不能輕易觸怒神靈或者死者，否則很有可能會牽累到自己。”，師父不止一次的勸過我。

可是，倔強(qiáng)的我卻根本沒有將師父的話放在心上，依然一如既往的按照自己既定的思路做著紙扎。

或許是師傅疼愛我的緣故，說得多了，也懶得說了，只是偶爾會在喝酒之后發(fā)出沉重的嘆息。

師傅在我的眼中很神秘，我很奇怪他為何這么大年紀(jì)一直沒有娶老婆，經(jīng)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似乎是在思念著某個人，又似乎有一段神秘的往事。師傅絕對一個有故事的男人，可是我不知道他的故事，他也從來不跟我提及他的過往。

跟隨師傅做紙扎幾年后，我積累了一個經(jīng)驗，就是所有的買主走進(jìn)扎紙店基本上都會哭喪著一張臉。這也難怪，不管誰家死了親人，誰還會笑得出來？我見得多，就見怪不怪了。

師傅外出訪友一直未歸的一天晚上，扎紙店里來的一位客人卻讓我大吃一驚。

那個晚上，我正在清理扎紙店的東西準(zhǔn)備關(guān)門，店里突然走進(jìn)來一個奇怪的客人。

這客人大約三十來歲年紀(jì)，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有些像壽衣的那種，昏黃的燈光下我根本看不清他那張被長長地頭發(fā)遮住了的臉孔。

我有些納悶，這客人將長長地頭發(fā)遮住了自己的整張臉孔，夜晚走路不擔(dān)心會掉進(jìn)坑里??？我只看得見他的嘴唇。

我的后背涼涼的，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感覺這客人有些詭異。

師父和我經(jīng)營的這個扎紙店平時除了買主，就連是鎮(zhèn)上的熟人、玩伴也會因為忌諱從不來店里串門。大凡來找我們的，全部都是家里有人過世，來弄紙扎的。

更詭異的是，這個客人不僅是在晚上來了，而且一進(jìn)門便笑嘻嘻的和我打招呼。

他一嘴的笑容，應(yīng)該不是來做扎紙的了。

我雖然驚異，但既然客人已經(jīng)來了不招呼不行，我熱情的沖他招呼：“坐……坐，這么晚了，可是有事情找我？先喝口水吧……”。

我格外的殷勤，給那客人搬了一個凳子讓他坐了下來，然后回房間泡了一杯枸杞茶端了出來遞給了他。

師傅告訴我，做紙扎這一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無論誰進(jìn)了扎紙店，絕對不能先開口問別人是不是來弄紙扎？萬一不是來做紙扎，家里沒死人，那就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而且，如果對方確實(shí)是來做紙扎，不用你問，他也會告訴你。

我靜靜地站在那個客人的身旁，等他開口說話。但來人的不同尋常，還是讓我心里發(fā)毛。做了十多年的紙扎，的確從來沒見過這么奇怪的客人。

“小師傅，我想麻煩你給我做一整套橫豎的院落、飼養(yǎng)的家禽、播種的瓜果這一系列的紙扎。這是定金，明天晚上八點(diǎn)整我來取貨。”。那客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錢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用鼻子嗅了嗅杯子里的枸杞茶，輕輕放在桌子上，笑道：“好茶！不過我還是不喝了，你趕緊做，明天晚上這個時候我來取，拜托你了。”。

說完，那人站起來，依舊笑嘻嘻的走出了扎紙店。

這客人說是給他自己做一套紙扎的橫豎院落、飼養(yǎng)的家禽、播種的瓜果，而不是說給他什么死去的親人扎的，這下我心里真的是有些發(fā)毛了。

他什么意思？活得好好的，干嘛要給自己做這些紙扎的東西？這不符合常理啊！話又說回來，如果是一個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自己給自己做紙扎的東西，也沒必要那么高興的走進(jìn)店里來??？

我左思右想，始終想不明白，不管是誰面對死亡都不會像這個客人這樣坦然吧？再說了，閻王要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這世界上又有誰能預(yù)料自己的生死？如果一個人真的能預(yù)料自己的生死，那這個人還有什么樂趣？每天在等死中度過，即使人不死也一定會被逼瘋了。

我將那客人預(yù)付的定金小心翼翼的鎖在了放錢的抽屜里。為了那不菲的定金，我一狠心，做吧，反正他是死是活跟我沒有關(guān)系，既然人家需要，就索性什么也不想他為什么會給自己做這些紙扎的東西了。

因為那客人要的很急，弄那些紙扎的橫豎院落、飼養(yǎng)的家禽、播種的瓜果又特別的費(fèi)時，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在扎紙店忙活開了。

我把所有的東西做完之后正好是晚上七點(diǎn)四十五，離那客人來取貨還有一刻鐘。我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一種徹骨的涼意迅速襲遍全身，頓時毛骨悚然。

那客人自己給自己做紙扎，并且面帶笑容，那就只有一種可能，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只能是臟東西了！師父曾經(jīng)說做紙扎生意的人做得久了，多少懂得一些陰陽風(fēng)水方面的方術(shù)，他告訴我，如果是被臟東西喝過的水，人聞起來會有異味。

想到這里，我急忙起身去看昨晚給那個客人泡的那杯茶。茶杯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一直擺在那張桌子上，我根本沒有動過。

可我一看，傻眼了，那杯我一直沒有動過的枸杞茶此刻竟然杯中不見一點(diǎn)茶水！

他娘的，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記得昨晚那個客人只是端起來聞了一下并沒有喝茶啊？杯子中的茶水怎么會無緣無故的沒有了？

師父外出還沒有回來，整個扎紙店就我一個人，我心里緊張得厲害，把店里所有的燈全部點(diǎn)燃，壯自己的膽子！

人怕鬼三分，鬼懼人七分！按道理他即使是臟東西也不會對我不利吧？我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感覺好些了，心里想，或許是自己疑神疑鬼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