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僧的話讓我不解,平淡又深奧,看著他盤坐在地上的低矮身軀,平靜且?guī)еf不出的神秘。這樣一來,更加讓我有和他交談下去的欲望。旺堆的吟唱聲還在回響,我朝苦行僧身邊挪了挪。
“我只是感應(yīng),你的血脈來自父母的傳承,我沒有見過你的父母,暫時還說不清楚。”苦行僧一直行走在廣袤的高原,他的漢語說的很生硬,但他說的很慢,有意讓我能充分的理解他的話。
“那個牧民旺堆,是怎么回事?“我看看旺堆,心里一直閃現(xiàn)著他被雷劈倒之前出現(xiàn)在天空的那張模糊的臉。我清楚的記得,在宗卡臺的天空上,丁小寧那張幾乎鋪滿了半邊天的臉龐。對我來說,那始終是個不解的謎題,困惑了我很久,我急于想知道這里面的玄奧。
“劈到他的,不是雷。“苦行僧看起來很神秘,但沒有故作高深,和一個相熟的朋友一樣跟我交流。
“不是雷?那是什么?”
“那是不滅的靈。”苦行僧想了想,說道:“如果用一句你能聽懂的話來說,那是意念。”
我的心里劃過一道微微發(fā)亮的光,旺堆的情況顯而易見,我預(yù)感,他已經(jīng)不是之前的旺堆了,如果沒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一個目不識丁的普通牧民,無法朗誦出洋洋灑灑百萬字的格薩爾王傳??嘈猩脑捪袷呛诎抵幸荒ㄖ嘎返墓饷?,我突然意識到,是不是有什么東西,附著到了旺堆身上。但我只是一知半解,繼續(xù)用詢問的目光望向苦行僧。
“我是一個苦行僧,苦行一詞,在梵語中意為熱,苦行源自印度,出家的僧人以受熱為磨練自己的手段。”苦行僧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溫和又緩慢的說道:“我在苦行,同時,也在掘藏。”
“什么掘藏?”我頓時被這個陌生的詞搞迷糊了。
“他,很可能是一個掘藏師。”五月聽的很入神,忍不住貼著我的耳朵,很小聲的說道:“他在尋找伏藏。”
“是,我在尋找伏藏。”
伏藏,是高原最神秘的一種現(xiàn)象。高原遠(yuǎn)離內(nèi)陸,最初在這里占主導(dǎo)地位的宗教是原始苯教,繼而又被藏傳佛教代替,真正意義上的伏藏,是這些宗教在經(jīng)歷不可逃避的大劫時,為傳承道統(tǒng)而衍生的手段。
伏藏分為“書藏”,“圣物藏”,“識藏”。書藏,就是經(jīng)書典籍,圣物藏,是大德高僧的法器遺物,這些伏藏都是有跡可循的實體。最神秘的,是識藏。
識藏的概念無形無跡,沒有人知道被隱藏的經(jīng)或咒到底在什么地方,但到了條件合適的時候,這些經(jīng)咒會以一些常人無法想象的方式重現(xiàn)人間。譬如格薩爾王傳,據(jù)說是有神靈把漫長的詩篇隱匿在一個人的意識最深處,等到時機(jī)成熟,這個人就會突然覺醒,意識深處的詩篇充斥腦海,他不需要識字,也不需要學(xué)習(xí)記憶,就能把腦海中的詩咒全部誦讀出來。這種傳承方式獨特神秘,曾經(jīng)有一些說唱藝人自稱神授藝人,因為這些東西是神靈傳授的。
“意念,是充滿玄機(jī)的東西,你看不見它,它卻能看見你,它不息,不滅。”苦行僧轉(zhuǎn)身指指不遠(yuǎn)處仍然連綿不絕說唱格薩爾王傳的旺堆,說道:“有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神授藝人看上了他,那道劈中他的光芒,不是雷霆,只是可見的意念。”
“如果這么說,伏藏中至高的識藏,都是人的意念在傳承他們想要傳承下去的東西?”
“是這樣,我們的高原,被時間改變了,很多很多過去古老的東西,都被時間隱埋,我想尋找這些,那等同于在尋找高原的根。“苦行僧站起身,扭頭對我說道:”跟我來。“
溫和的苦行僧會讓人有種絕對的安全感,我好像正在接受一種點化,對苦行僧深信不疑,他一站起來,我馬上就跟著他走,五月也拍拍身上的灰,想跟過來,但是被苦行僧阻止了。
我和苦行僧并肩在深夜中的高原走向前方,大概有幾百米之后,他停下腳步,溫潤的眼睛望著我,道:“你知道自己身上的東西嗎?“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苦行僧絕對不是一般人。我身上隱匿的那團(tuán)黑影,只有感知超強(qiáng)的人才會有所察覺。
“我知道,但我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坐在我面前。”
我和苦行僧相對而作,他又拿出那面古老的小鏡子。鏡子昏沉沉的,但隨即,鏡面上閃爍出了一點瑩亮的光,那點光就好像一片流淌的水,瞬間布滿鏡面,讓昏沉的鏡子頓時明亮起來。
鏡子就舉在我面前,從明亮的鏡面中,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苦行僧舉著鏡子一動不動,我在看,他也在看。前后最多有兩分鐘時間,鏡子中如水一般的光滑驟然間波紋般的抖動了一下,等到光亮平復(fù)下來的時候,我的心緊了緊。
鏡子中的自己依然定定的盤坐在原地,但我看見一團(tuán)漆黑的影子,就在身軀中潛伏著,那團(tuán)影子和我一樣一動不動,像是一團(tuán)墨汁,把我的靈魂都沾染了。鏡子的亮光清晰的折射出這團(tuán)影子,光芒讓影子顯得有些躁動,在我的身軀里面扭來扭去,好像隨時都會撲出來。
這時候,苦行僧收起了鏡子,溫和的目光里有一縷難掩的憂慮。這樣的目光讓我焦灼,渴盼似的望著他。
“很不好。”苦行僧低頭想了一會兒,對我說道:“這東西,是一道魔念,也叫陰神。”
“它是怎么來的?它一直呆在我的身體里要做什么?”我在秦嶺中遇見的養(yǎng)蜂人努雄說過,身體里蟄伏的影子是陰神,但他只能看出這么多。
“它帶著輪回的印記,是從別的人身上轉(zhuǎn)嫁到你身上的,陰神附體,誰都趕不走,硬把它逼出來,你會死。“苦行僧不易覺察的嘆了口氣,道:”它這樣附體,是有未了的夙愿,它在蟄伏,等待時機(jī),它會影響你,控制你,用你去做它想做又沒有做完的事。“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把它趕出來嗎?”
“沒有,真的沒有。”
我的心一下子涼到了底,蟄伏在軀體里的陰神越來越讓我恐慌,我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這種感覺好像脖子上掛著一顆定時炸彈,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會爆炸。
我的情緒被苦行僧的話擾亂了,心神惶惶。但和苦行僧的交談并非沒有收獲,我在想,丁小寧的臉龐,出現(xiàn)在宗卡臺的天空,這意味著,她的意念還沒有消失,她還有什么沒有做完的事?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去宗卡臺。“
“你去吧,那邊的牧民,我還要照顧一下,或許,以后還會見面的。”苦行僧慢慢舉起一只手,道:“你相信因果嗎?”
“我......”我仔細(xì)想了想,猛然一聽,好像自己很熟知這個詞,但真正去想的時候,卻連因果是什么東西都不知道。
“因果,即命運。”苦行僧的手一直舉到我面前,食指指尖在我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走吧。”
我們回到了牧民的露營處,幾個人完全沒有困意,旺堆還在說唱,我和五月鉆進(jìn)帳篷,不休息的話,在高原這里無法承受巨大的體力消耗還有高原反應(yīng)。
一夜無話,第二天清晨時,牧民收拾東西,聚集起牲口,要繼續(xù)趕路,我們和他們走的是相反的方向,就在這兒分開了。那個苦行僧站在一片已經(jīng)開始枯黃的牧草里,目送我走出很遠(yuǎn)。當(dāng)我徹底從他的視線中走出時,心里突然覺得有點失落。
剩下的路不多了,我和五月又走了一天,在高原上行走,和在內(nèi)地趕路完全是兩個概念,我這樣的體力都不可能長時間無止境的走,第三天下午的時候,有些撐不住,很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
就在我們被疲憊折磨的很痛苦的時候,前方的地平線上,遠(yuǎn)遠(yuǎn)的露出了一座木樓。我有點吃不準(zhǔn),因為現(xiàn)在走的路線和前次來宗卡臺的路線沒有偏差,但我沒有見過這樣的木樓。在高原上,幾乎看不到純木結(jié)構(gòu)的建筑,這座木樓孤零零的聳立在荒蕪的大地上,獨特又另類。
我可能真的是累極了,看見木樓就聯(lián)想到溫暖的爐火還有床。我和五月朝著木樓的方向走,距離還有三四十米的時候,木樓的門邊,好像有人嗖的閃到了門內(nèi)。
我和五月加快腳步跑過去,跑到跟前時,已經(jīng)看不到對方的影子。整個木樓一共兩層,巨大的石塊壘底,上面全是整根的木頭。這種建筑風(fēng)格是藏區(qū)很常見的普通民居,一樓圈牲口,二樓會客。木樓的大門是洞開的,里面悄無聲息,五月一邊用簡單的藏語朝門里吆喝,一邊慢慢的走。
外面的天已經(jīng)快黑了,木樓里更加昏暗,我看到木樓里面的地板上放著一盆快要熄滅的火,一股淡淡的藏香味在四周飄蕩。五月連著喊了幾次,沒有得到回應(yīng),整個木樓好像是空的。
這種寂靜讓人感覺不安,木樓里相對來說還是整齊的,火盆的微光微微映亮四周,房子邊兒掛著一圈垂到地上的帷帳。
嘩啦......
就在我和五月面面相覷的時候,沉寂中響起一陣鐵鏈抖動的聲音,一個影子從帷帳下慢慢的露出了頭。
看到這個影子的時候,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轟的沖到頂門,讓頭皮驟然緊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