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萌萌是個孬種。
這件事情,村里的老少爺們都知道,山村里的孩子野,時不時就喜歡大打出手,而只有陳萌萌不一樣。
每每被欺負(fù)的時候,陳萌萌就會跑。他跑步的速度很快,所以孩子們也追不上他。而且陳萌萌還是個娘炮,大家平日里玩摔跤的時候,陳萌萌就在一旁看著喝彩,要他上場,他便扭扭捏捏著說不肯上。
陳萌萌是個孬種。
關(guān)于這一點,陳萌萌的父親陳大山也曾考慮過。他不想兒子活著這么軟弱,只是說了好幾次,陳萌萌還是我行我素,猶如小伙伴里的一個小娘們。
等讀小學(xué)了,這個孬種打架了。
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陳萌萌的父親還有些高興,至少兒子是有一點血性的。他帶了兩個肉包子,用他那穿著草鞋的兩條腿風(fēng)塵仆仆地跑到十里外的學(xué)校,然后丟給了自己的兒子。
陳大山問他為什么打架,陳萌萌說同學(xué)罵他。
罵他什么?罵他草你媽。
當(dāng)天回家,陳萌萌坐在床上哭。他的毛衣已經(jīng)破了,陳萌萌是班級里唯一一個不穿外套的孩子,冬天的時候套個毛衣,就到處跑了。
母親夏銀花坐在床上,幫陳萌萌擦眼淚,還有縫他的毛衣。陳大山坐在小板凳上,他美滋滋地抽著旱煙,問陳萌萌為什么以前不打架。
陳萌萌說小時候掏鳥窩,衣服破了,夏銀花哭了一晚上。
夏銀花心疼衣服,他心疼夏銀花。
陳萌萌的哭聲很細(xì),只是鉆入了房間里的任何一處。破損的被單里,墻壁的裂縫里,黑乎乎的高壓鍋里,仿佛都在回蕩孩童的哭聲。
那天起,陳大山出了遠門,在距離山村百里遠的地方打工,每個月匯幾百塊錢給家里。聽鄰居說,陳大山是在外面炸石頭,是有賺錢的能耐。
夏銀花在家里種地,陳萌萌那時起便經(jīng)常逃學(xué)。夏銀花在割麥子的時候,陳萌萌跑去偷偷去割豬草;夏銀花在砍柴的時候,陳萌萌偷偷去挑水。
娘倆碰不到一塊,只是夏銀花每次回到家里,看著平白無故多出的豬草和灑了一地的水,她心里啥都清楚。
那天是夏銀花第一次打陳萌萌。
她又哭又笑,用掃帚打陳萌萌的屁股,而陳萌萌也又哭又笑。從那天起,陳萌萌還是逃學(xué),可成績便便又很好,夏銀花和老師也什么都不說。
初中了,陳萌萌要去外地。
孩子們又哭又鬧,陳萌萌那天一句話也沒說,陳大山也回到小山村,給陳萌萌帶了幾件好看的衣服和一個新書包。
那天晚上,陳萌萌失蹤了,只是陳大山夫婦沒有發(fā)現(xiàn)。等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兩人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多了很多豬草和柴火。
放在桌上給陳萌萌的七十塊錢生活費,還剩下一張五十。還要算少了的,就是家里半壇咸菜。
陳萌萌是窮逼。
這是他初中的新外號,同學(xué)們打飯吃肉,他就打碗白米飯,然后放點咸菜吃一個星期。陳萌萌最害怕的就是夏天,冬天的咸菜放得久,夏天放兩天就壞了。
于是夏天,陳萌萌會多帶十塊錢,他吃兩天咸菜,剩下都是吃青草。
只是陳萌萌越長越壯,從小就干農(nóng)活使得他身體很結(jié)實。雖然家境不好,可孩子們不顧這個,憑著陳萌萌學(xué)習(xí)好,女孩們也喜歡他。
是一場禍?zhǔn)隆?/p>
那天是冬天,陳萌萌穿著新棉襖,被一個同學(xué)帶著外面的小混混打了一頓。那同學(xué)放話要陳萌萌離開一個女孩,可惜的是陳萌萌與那女孩根本不熟。
平白無故挨了頓打,陳萌萌的新棉襖也破了。鑒于那同學(xué)打人的時候罵了幾十句草你媽,陳萌萌那天把美工刀捅進了同學(xué)的大腿。據(jù)寢室里同學(xué)說的,要不是那孩子躲得快,這美工刀包準(zhǔn)是捅進肚子了。
平地一聲雷!
賠錢,走關(guān)系。
哪來的錢?哪來的關(guān)系?
家里把準(zhǔn)備給陳萌萌當(dāng)學(xué)費的豬賣了,去同學(xué)家里求爺爺告奶奶,那家人才答應(yīng)不告了。那年陳萌萌初三,有能耐進省重點的他沒錢讀高中。
陳萌萌是孬種。
陳萌萌是孬種。
陳萌萌是孬種。
當(dāng)陳萌萌進入社會,這是人們對他的評價。只是陳萌萌自己心里清楚,他打不起架,無論贏還是輸。
最嚴(yán)重的一次,他曾經(jīng)跟外面的小混子鬧了矛盾。小混子帶來幾個同伙,每人手里一把砍刀,說要陳萌萌的命。
人們覺得陳萌萌要遭。
陳萌萌的思想跟別人不一樣,他那理科極為發(fā)達的大腦已經(jīng)在計算了。
外套砍破了,損失三十塊錢;秋衣刺破了,損失十塊錢。沒刺到內(nèi)臟,醫(yī)藥費兩千塊錢;刺到內(nèi)臟死了,安葬費幾萬塊錢。
那天陳萌萌下跪了,是他主動跪下的,他也免于一難。孬種這個詞,也是在那時候與陳萌萌徹底綁在一塊兒了。
不想惹事的陳萌萌在工廠里做了名小工人,他每天把剩下來的錢給父母,自己最奢侈的消費就是買幾本教科書自學(xué)。人們說陳萌萌有出息,廠長也看陳萌萌順眼,提拔他當(dāng)了車間主任。
那天陳萌萌的工資有四千,那是他最巔峰的時候。
他用工資帶父母去小餐館里吃了一頓,陳大山在那天吃了三碗飯,說有油的飯吃著就是香。
二老那天還說要給陳萌萌討個媳婦,陳萌萌也笑著說自己有能耐了,討媳婦等過些時候。
只是第二天,車禍來了。
少了一個腎的陳萌萌無法再勝任車間主任的工作,父親走了,母親沒保住腿。
……
陳萌萌將夏銀花的尸體輕輕地放在了床上,他呆呆地坐在板凳上,看著天空不知道怎么說話。
他是陳萌萌,這輩子一直在跟錢過不去。
夏銀花的葬禮很隆重,可謂是山村里有史以來最隆重的葬禮。陳萌萌花錢請了風(fēng)水師傅,又找了送葬隊,敲鑼打鼓把夏銀花送進了山。他還擺了十幾桌,請村里的鄰居們過來送葬。
好大的派頭。
陳萌萌的存款一干二凈,拿不出半毛錢,唯一剩著的,就是他口袋里的十塊錢,正好是他回去的路費。
今天李倩倩打來過電話,陳萌萌跟她解釋了情況,她說明天和坂野美子來拜拜夏銀花。
陳萌萌回到破舊的老屋里,呆呆地躺在木椅上,想著母親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忽然間,他翻箱倒柜,卻從夏銀花細(xì)心包裹好的布包里拿起孩童時用的毛筆,他第一次在老墻上寫字:
“三千八百幻想!
執(zhí)抹蒼穹,抵傾世半歡,不過悲涼!
刺行三里七,諸佛龍象故起眾生牛馬,是一臨君王相;履舊趾爛,是一臨無種乎。
眼高于頂!
其顏亦歡,琢腹膽難似登天。破碎虛散,終不得半分情歡榮華!
怒也!妒也!
三百歲攀爬,故四代繁華,東西兩地如肥田貧瘠,不可比也。若欲齊天,刁也。”
他放下筆,取出家里不舍得喝的紅高粱。他躺在木椅上,一飲而盡,眩暈席卷意識,他躺在木椅上,輕聲而唱。
唱的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是這么唱著。
三百歲攀爬,故四代繁華。
他不是四代,他覺得自己正好是第三百歲。
“娘,你等著看……”陳萌萌看著墻壁,他喃喃道,“你窮了一輩子,兒子也窮了二十年。二十年眾生牛馬,故我今日諸佛龍象。今日我是三百歲,明日要你孫子王侯將相。從小誰也看不起我們,等你孫子出生了,我要他看不起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