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河,又叫三途川,屬于冥界,是生界與死界的分界線。
人死之后肉身留在人間,魂魄過了鬼門關(guān),就變成了鬼,然后走完長長的黃泉路,最后或得道升仙,或墮入地獄,或再墜輪回,投胎重生。究竟結(jié)局如何,要看十殿閻王怎么判,而審判的標(biāo)準(zhǔn),則是鬼生前在人世的所作所為。
三途河,是鬼進(jìn)入黃泉路的唯一通道。而渡過三途河的辦法也只有一個,就是坐三途河上唯一的渡船。
老蔡是三途渡船上的擺渡人,比我在人世間見過最老的老頭還要老。
當(dāng)我咳嗽著從昏迷中醒過來時,老蔡正坐在船頭吧嗒吧嗒地抽煙袋鍋子,一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周圍一片黑暗,河水紋絲不動,船身平穩(wěn)仿佛定在了水中,白色的霧氣籠罩在河面上,透著陰冷和詭異。
“這是哪兒?你……你是誰?”我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后,咳嗽得更厲害,胸口劇烈地抽動起來。
老蔡沒有理我,繼續(xù)悠閑自得地抽著煙袋鍋子。白色的煙圈不斷向我飄來,我仔細(xì)嗅了嗅,老蔡也不知道吸的什么煙,煙味不但不嗆人,反而彌漫著淡淡的香味。煙圈越來越多,香味也越來越濃郁,我忍不住深吸一口,立即感覺神清氣爽,喉嚨舒暢,胸口也舒服了許多。我閉上眼睛,又享受地連吸了好幾口。
記憶中,昨天女朋友嫌我沒工作跟我提出分手,我心情不好就喝了幾瓶酒,不想越喝越郁悶,后來喝醉了也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早上醒來破天荒接到面試通知,一家酒店讓我去面試他們的保安,糟糕的心情一掃而光,我捯飭一番,便胸有成竹地騎上自己的破自行車去酒店。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酒店提供的宿舍里,怎么會在這么寒意森森的地方?
不對,路上我好像被車給撞飛了,之后便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大叔,昏迷之前,我隱約記得自己好像被他扛到了肩膀上……
難道那大叔是個人販子,他趁我昏倒了便把我賣給了抽煙的老頭?
“秦平,想什么呢?你一個大小伙子,我買你干什么?”老蔡看出我的心思,挪開煙袋鍋子問我。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蒼老,像是從幾千幾萬年前傳來的。煙霧從他一張一合的嘴巴里冒出來,看起來十分詭異。
我無心去想老蔡說的話是否有道理,只是為他能看透我的心思,并叫出我的名字感到十分驚訝。
老蔡不屑地吧嗒兩下煙袋鍋子,然后告訴我,送我來的“人販子”名叫吳天寶,是個捉鬼師,有點兒本事。老蔡說自己老了,所以很早就讓吳天寶幫他物色一個幫工。吳天寶之所以選中我,一是看我體格不錯;二是那天撞我的司機(jī)剛好被一個惡鬼附身,而那個惡鬼早已被他捉住,不料他貪杯多喝了幾杯,被惡鬼趁機(jī)溜走,我被車撞,是他追捕過程的一個意外;三是我陽壽未盡,只是肉身有損,即使死了也只能做一個徘徊于生死兩界之間的孤魂野鬼,吳天寶說他心有不忍。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
我只是去面試而已,招誰惹誰了?
“當(dāng)然,你要是不愿意待在渡船上,我這就送你回去。”老蔡收起煙袋鍋子作勢要起身,“不過嘛……”
老蔡的“不過”像把鐵鉤子,將我還來不及高興的心高高懸在半空。“不過什么?”我捂著胸口問。
“不過你一旦離開渡船,你的身體將撐不過明天。明天你要是再來,可就是個陽壽未盡的野鬼,我是不會讓你上船的。”老蔡已經(jīng)拿起了船槳,“你可想好嘍。”
“那你的意思是,我留在這兒,就可以……不用死?”我捂著劇烈抽動的胸口問。語氣里的不相信,又隱隱含著期待和希望。
老蔡身穿蓑衣,頭戴斗笠,此時站起來,我才看到,原來他的背是佝僂著的。他點點頭,隆起的背一起一伏的。
我才25歲,繁華世界才剛在我眼前揭開一角,再說了,我們秦家三代單傳,家里還等著我娶妻生子延續(xù)香火呢,我可不能現(xiàn)在就死了!
“好,我留下。”
就是這句“我留下”,讓我成為了老蔡的幫工,也就是他的徒弟。
老蔡滿意地笑了笑,放下船槳。
我又咳嗽起來,呼吸變得急促,胸口劇烈地起伏,很快,就又暈了過去。
那時的我,在生的誘惑下,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一個多么可怕的承諾。
那時的我也不知道,三途渡船的幫工,不僅僅是一份工作。
*****
老蔡說,這一切不能完全怪吳天寶,這就是我的命。
我咳嗽兩下,默然無語。
這句話,是老蔡一邊撐船返程,一邊講給我聽的。那時我剛剛從第二次昏迷中醒來,老蔡也剛把一船客人送到對岸。
說話間,船就到了生界的岸邊。
我這人打小就沒什么出息,做什么敗什么,很是讓人懊惱。但有一點,我向來很自豪,那就是我非常懂得順其自然,隨遇而安。就像現(xiàn)在,我略一思考,就接受了幫工這個新身份,好歹也是份工作嘛!
船一靠岸,我就坐起來打算接客人上船。
陰森濃重的霧氣里,一大波鬼正在岸邊等著渡河,不斷發(fā)出各種滲人的鬼叫——大哭大嚎的,嗚嗚咽咽的,哭天喊怨的,罵罵咧咧的,凄凄悲鳴的,什么聲都有,無一不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而且那些鬼就像故意跟你作對似的,你越是害怕,他們叫得越歡越帶勁。
說實在的,第一次見鬼,而且還是這陣勢,我的確害怕了。兩腿肚子發(fā)軟,晃晃悠悠的,還不自覺咽了好幾口唾沫,只覺得口干舌燥就想撒腿開溜。
可我能跑到哪兒去呢?后面是死界,前面是群鬼,周身是紋絲不動的三途河水,而我又偏偏不會水,是個名副其實的旱鴨子!
我踉蹌?wù)痉€(wěn),向老蔡求救。老蔡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放下船槳,坐在船頭悠閑地叼著煙袋鍋子。
“怕了?”老蔡挪開煙袋鍋子,笑著問我。
煙鬼!我心里暗想,同時僵硬地點點頭。
老蔡笑了笑,又把煙袋鍋子叼在嘴里不再理我。
我望望岸上,又望望老蔡,心里又怕又急,不知所措。
時間一點點兒地過去,岸上的鬼叫聲明顯有些不耐煩了,老蔡卻依然氣定神閑地抽著煙袋鍋子,快活地朝我吐出一圈又一圈煙霧。
算了,老蔡是擺渡人,他都不急我瞎著急什么勁?
再說了,我也看明白了,別看那些鬼叫得一個比一個起勁,嘴里威脅連篇,可他們沒有一個敢靠近三途河的,都只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岸邊放狠話。
想到這兒,我也釋然了,索性也坐下來。小船不大,老蔡本來就是面向我抽煙,現(xiàn)在我一坐下,我倆幾乎就成了面對面了。
我可不相信什么相看兩不厭的浪漫意境,再說了,就算有,我對面也應(yīng)該是個閉月羞花的大美女,怎么著也不該是老蔡這個糟老頭子!
我不好意思地別過頭,老蔡笑了笑,繼續(xù)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袋鍋子。
“老蔡頭,你搞什么鬼呢?我們哥倆今天帶的人可是閻羅王點名要的,要是去遲了,閻羅王責(zé)怪下來你擔(dān)著呀?”滲人的鬼叫聲中,突然傳來這么一句蠻橫霸道的責(zé)問。
這里雖然暗無天日,光線昏暗,但待的時間一長,眼睛適應(yīng)了,黑夜也跟人世間的白晝沒什么區(qū)別,什么東西都能看得清楚。
我放眼望去,看到群鬼中走出一個黑面漢子,長得粗獷豪放,一張臉因為生氣而扭曲得有點兒猙獰。
黑面漢子還想說什么,他身后的白面書生卻連忙拽住了他。黑面漢子哼一聲不再說話,白面書生卻笑著朝我們說道:“老蔡,你收徒弟了?嗯,不錯,體格不凡,相貌英俊,而且還心地善良,您老的眼光真不錯!”
白面書生明面上夸我,實則是在拍老蔡的馬屁,這點我當(dāng)然懂。不過,不管怎樣都是好聽的話,我自然要忍不住得意一下。
可老蔡卻一點兒也不買賬,他若無其事地抽了最后一口煙,然后在船沿上認(rèn)認(rèn)真真地磕煙袋鍋子。
說話的二鬼看起來來頭不小,老蔡卻是軟硬不吃,我心里立即對他多了幾分敬意,同時也覺得老蔡脾氣古怪,以后跟他相處要小心為上。
不過,作為國人的典型代表,即將有熱鬧看,我自然是十分激動且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