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公那和藹的笑臉,在晨光下顯得格外瘆人。他堵在祠堂門口,像一尊門神。
“阿生,守完夜了?”他又問了一遍,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木頭。
我頭皮發(fā)麻,后背的冷汗“唰”地又冒出來了。
強壓下狂跳的心,我故意把盲杖在地上杵得“噠噠”響,裝出一副剛睡醒的迷糊樣,低著頭含含糊糊地說:
“啊…是…是七叔公啊…剛…剛守完,累死了…回去歇歇…”我拄著盲杖,側著身子,幾乎是貼著門框擠了出去,腳步越走越快,最后簡直是小跑起來。
我能感覺到,七叔公那雙渾濁的眼睛,一直“粘”在我背上,直到我拐過墻角才消失。
一口氣跑出老遠,心臟還在咚咚擂鼓。
剛進村口,就撞見了匆匆趕來的娘。
“阿生!”娘一把抓住我胳膊,力氣大得嚇人,聲音又急又低,“你沒事吧?昨晚…昨晚祠堂里……還好吧?”
我喘著粗氣,想把昨晚那些嚇死人的事,借壽老人的詭異獻祭,趙老太伸手,壽衣鬼影,還有七叔公堵門……一股腦兒都告訴她!
“娘!祠堂里……”我剛開口。
“別說!”娘猛地打斷我,臉色煞白,手指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臂。
“什么都別說!聽見沒?!”她眼神慌亂地四下張望,壓低的聲音帶著哭腔,“記住娘的話!什么都別說!別答應!別出聲!熬過去!熬過今晚就沒事了!回縣里念書去!聽見沒?!”
又是這句!熬過去!別問!別說!
我看著她臉上那團因為恐懼而扭曲的灰白面龐,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她到底在怕什么?爹的死,她知道多少?
娘拉著我,幾乎是拖著我回了家。她把我推進屋里,反手就關上了門,好像外面有什么洪水猛獸。
家里空蕩蕩的,殘留著香燭紙錢的味道,更顯得冷清。
爹不在了,只剩下我和滿心恐懼的娘。
熬過去?熬個屁!再熬下去,我怕是連今晚都活不過去!
我煩躁地在屋里走了兩圈,猛地想起藏在懷里的東西——爹那本沾著暗褐色血跡的《守棺手札》!
娘什么都不說,爹總該留下點什么吧?
我摸到里屋,確認娘在廚房忙活,聽不到動靜。
這才小心翼翼地把那本用厚藍布包著的筆記掏出來,放在床上。
我深吸一口氣,解開藍布。封皮是硬的,觸手冰涼。
我顫抖著手指,翻開第一頁。
里面沒有字。
指尖觸到的,是密密麻麻、凹凸不平的凸點!像被無數(shù)細小的針尖扎過紙背留下的痕跡!
盲文!這是爹留給我的!只有我能“讀”(爹娘都不知道我能看得見)!
我心臟狂跳,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精神,用心眼感知指尖下的每一個凸點組合。
爹那熟悉又模糊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他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真相!
我解讀得很慢,很艱難:
1、`心眼不見棺底影`:絕不能用“心眼”去看棺材底部的影子!無論有沒有影子,都不能看?。ê竺孢€跟著幾個更尖銳的凸點,像是警告)
2、`聞聲莫追霧中形`:聽到怪聲,千萬別在霧氣里找來源!跑!離得越遠越好!
3、`若遇棺中笑,嚼三枚曬干的槐葉`:如果…如果聽到棺材里傳出笑聲…(指尖下的凸點驟然變得密集、深重,帶著一股透骨的寒意)…嚼槐葉!立刻嚼!嚼爛咽下去!不然…魂會被勾走…變成和它們一樣的…東西…
我“讀”到這里,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棺材里笑?嚼槐葉?;??這比鬼故事還邪門!
最后一條凸點組成的句子,狠狠扎進我心里:
`三年滿,陰還陽;未滿,守棺人,填命倉`:每一次守棺必須滿整整三年,才能平安交接。如果沒滿…守棺人自己…就會變成填補空缺的“命糧”!被…吃掉!
而爹…爹這一次已經(jīng)守了兩年十一個月二十七天了!就差最后幾天了!他就要熬出頭了!可他卻死了!死得那么慘!雙手托舉,像被活活壓死!
填命倉……難道爹……成了“命糧”?
巨大的恐懼和悲憤淹沒了我,牙齒咬得咯咯響。
是誰?是什么東西害死了爹?
我強忍著翻到筆記最后幾頁。這里的凸點稀疏了些,但在最后幾頁的空白處,指尖觸到了一種粘稠、還未干透的觸感——是朱砂!
粘稠的朱砂被點出了七個異常醒目的的凸點!
它們排布的位置很奇怪,不像盲文。
這是什么意思?暗號?地圖?
我反復摸索,用心眼“看”,那七個朱砂點在我感知里是七個刺目的小紅點,但排列組合完全看不懂!
爹想告訴我什么?
我感覺腦子里一團亂麻。
不行,得去找禾棺爺!他是棺爺,他肯定知道!
我把手札用藍布重新包好,小心藏進懷里最貼身的地方,感覺像揣著一塊金子。
跟娘含糊地說了聲“出去透透氣”,也不管她答不答應,拄著盲杖就沖出了家門,直奔村尾那座破土地廟。
廟里彌漫著煙草和灰塵的味道。禾棺爺正蹲在地上,用一塊油布擦拭他那根暗紅色的桃木棺棍,棍頭的銅釘閃著冷光。
“禾師傅!”我沖進去,上氣不接下氣,“昨晚祠堂……”
禾棺爺頭都沒抬,手里的動作也沒停,只是淡淡地打斷我:“第三關,現(xiàn)在去。”
第三關?現(xiàn)在?
我懵了。
他站起身,把棺棍靠在破敗的神像旁,那雙銳利的眼睛看向我,沒什么情緒:
“天亮后,獨自去你爹墳地。把墳前那三根破塑料(電子香)給我拔了,換成這個。”他從褡褳里掏出三根細細的、真正的線香遞給我。
“然后,把它點上。”他盯著我的眼睛,“必須點著。點不著,你這徒弟,就別認了。”
電子香滅了,象征“死者不認親、怨氣未消”。
點真香,是要我用“生人的陽氣”去溝通爹,化解隔閡?這是考驗我能不能“安亡魂之心”,踐行他那“重死者囑托”的規(guī)矩?
我接過那三根線香,入手冰涼。
想到爹慘死的樣子,想到他可能成了“命糧”,我感覺心里像堵了塊大石頭。
“師父,我爹他…”
“快去!”禾棺爺語氣不容置疑,“正午陽氣最盛之前,給我辦妥!辦不成,趁早滾蛋!”
我不敢再問,攥緊線香,轉(zhuǎn)身就往外跑。
爹的墳在后山那個叫“坎位”的背陰洼地。
跑在路上,風呼呼刮過耳朵。
我的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閃過爹的畫面:他粗糙的大手笨拙地給我削木頭小馬;他背著我趟過村口漲水的小河;他沉默地坐在門檻上抽著旱煙,煙鍋里那點紅光在黑暗里明明滅滅……爹雖然話不多,但他護著我,疼我??伤F(xiàn)在…躺在冰冷的土里,可能連魂都不安生……
悲憤和愧疚像刀子扎在我心上。爹不接受我的香,是怨我嗎?怨我沒本事?怨我沒能救他?還是怨我……沾上了這些要命的晦氣?
我越想越難受,鼻子發(fā)酸。腳下的路也越走越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上了后山那個背陰的小坡。
“爹……我來了……我給你換真香……”我喘著粗氣,帶著哭腔,踉踉蹌蹌地奔向昨天才壘起的新墳。
但離墳頭還有十幾步遠,我猛地剎住了腳步!
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我的手腳冰涼!
我用力眨了眨“心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昨天才堆起來的那個小小墳包……被刨開了!
新鮮的黃土被胡亂地掀開,散落在四周,像被野獸撕扯過!
而埋在下面的那口薄皮棺材……
棺材蓋子被掀翻在一邊!
棺材里面——
空蕩蕩的!
爹的尸體不見了!
只有那三根禾棺爺插上的電子香,歪歪扭扭地倒在翻開的泥土里,塑料外殼沾滿了泥。
我手里的三根真香,“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昨晚在祠堂經(jīng)歷的一切,都更讓我渾身發(fā)冷!
爹的棺材……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