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xiàn)在就坐在棺材旁。
雖然這些都是一些上了年歲的棺材,里面……怕也是累累白骨了吧。
但誰午夜守在這種地方不瘆得慌?
現(xiàn)在,靈堂外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雖然我是個沒眼睛的瞎子,但我能“看”東西。
我不知道別人眼中是怎樣的。反正我只能“看”到兩三丈內(nèi)的模糊輪廓,只有黑、白、紅三種顏色,跟鬧鬼的舊畫片似的。
現(xiàn)在,心眼告訴我,靈堂外面那濃得化不開的黑影里,有東西!
冷汗“唰”地就下來了。
現(xiàn)在,靈堂里停著好幾口棺材,在我心眼看來就是一個個死氣沉沉的黑框子,外面則是更龐大、更不祥的黑暗。
那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近,像是無數(shù)枯爪子撓著門板!
“娘……”我心里喊,可喊不出聲。
娘是村里的靈婆,她說過,守棺人得膽大。
可我才十五!只因我那死得蹊蹺的爹!
我爹是村里的“守棺人”,專門看管祠堂里這些停靈的棺材。一干就是幾十年。
結(jié)果三天前,他莫名其妙死在了祠堂里,就倒在供桌下面。
被發(fā)現(xiàn)時,他那雙手臂直挺挺地向上舉著,五指張開,像是被一座看不見的大山活活壓死的!臉上的表情……
我雖然“看”不清細(xì)節(jié),但那團(tuán)代表臉的灰白色輪廓扭曲得不成樣子,透著一股子臨死前的驚恐和絕望。
他這一死,麻煩就落我頭上了。
村規(guī)鐵律:守棺人死了,他兒子頂上!爹的任期本來還有三天,現(xiàn)在,這要命的擔(dān)子,就剩最后三天砸我身上了!
入夜之前,娘把一串浸過黑狗血的銅錢套在我手腕上,告訴我:“阿生,收著點(diǎn),別亂看棺材里的東西,熬過這三天,你爹的債就算還清了。”
熬過三天?我現(xiàn)在感覺連三息都熬不過去!
那撓門聲變成了“砰砰”的撞擊!
靈堂那兩扇破舊木門劇烈搖晃,灰塵簌簌往下掉!
有什么東西要沖進(jìn)來了!
我腦子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跑!
可是,往哪跑?
沒辦法!躲起來!
我“眼”角余光掃到旁邊一口空著的薄皮棺材!
那是備用的,還沒刷漆,木頭味兒混著土腥氣直沖鼻子。
管不了那么多了!規(guī)矩是規(guī)矩,但我感覺外面的東西……不是我能對付的!
我連滾帶爬地?fù)溥^去,使勁掀開棺材蓋,一頭栽了進(jìn)去,又手忙腳亂地把蓋子往回拉,留了道小縫喘氣。
剛把自己塞進(jìn)這木頭盒子,就聽“哐當(dāng)”一聲巨響!
靈堂的門,被撞開了!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泥土、腐爛和陰冷的氣味涌了進(jìn)來。
我嚇得魂飛魄散,死死捂住嘴,從那條棺材縫里“看”出去。
一個僵硬的身影挪了進(jìn)來。
原來是村里的七叔公!他來干什么?
還有,他走路的樣子很怪,膝蓋不打彎,直直地在地上拖。
他手里端著一個破陶碗,碗里裝著黑乎乎的東西,一股子生肉和發(fā)霉糯米混合的怪味鉆進(jìn)棺材縫——是黑糯米拌生豬肉!
七叔公的臉在我心眼里是一團(tuán)模糊的灰白,沒有任何表情。
他一步一步,挪到靈堂正中央那幾口停靈的棺材前。
我“看”到他停在了村長他娘的那口黑漆大棺材前頭,把破碗放在棺材前的地上,然后…他竟然對著棺材,慢慢地、僵硬地彎了下腰!像是在鞠躬!
然后又直直地拖著腳走了。
他沒發(fā)現(xiàn)我?
我癱在棺材里,后背全是冷汗,心臟跳得像打鼓。好險!七叔公的樣子太嚇人了,跟丟了魂似的。
外面似乎安靜了。我喘了幾口粗氣,心想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這棺材里又悶又臭,還硌得慌。
就在我伸手想推開棺材蓋的時候——
“月牙兒…彎彎…照枯泉…”
一個飄忽的、尖細(xì)的調(diào)子,毫無征兆地飄了進(jìn)來!不是從門縫,像是從四面八方墻壁里滲出來的!
聲音又尖又細(xì),扭曲得不成調(diào),像哭喪,又像是什么惡毒的童謠。
“娃娃眼兒尖…丟了魂兒…”
“瞎了眼珠…心兒亮…”
“挖出來…嘗一嘗…甜又香…”
一股寒氣瞬間涌進(jìn)我的腦海!渾身發(fā)僵!
心兒亮?挖出來嘗?它在說我?!
更要命的是,它剛唱完“心兒亮”,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然后開始瘋狂地跳動!
咚咚咚!咚咚咚!聲音大得我自己都聽得清清楚楚!
靈堂外面猛地炸開了鍋!無數(shù)個嘶啞、尖利、貪婪、充滿暴戾的怪叫同時響起!比剛才七叔公進(jìn)來時可怕一百倍!
“嗬!好香的心!”
“是我的?。?rdquo;
“滾開!別搶??!”
緊接著就是各種難以形容的恐怖聲音——野獸撕咬的“嗤啦”聲!骨頭被嚼碎的“嘎嘣”聲!濕漉漉舌頭瘋狂舔舐門板的“吧嗒吧嗒”聲!還有指甲瘋狂抓撓木頭、墻壁的刺耳噪音!
無數(shù)種聲音混合在一起,充滿了最原始的饑餓和瘋狂!
整個靈堂都在震動!
它們瘋了!像一群餓了幾百年的惡鬼,聞到了唐僧肉!
目標(biāo)…好像就是這靈堂!或者說…是我?!
我蜷縮在棺材角落,雙手死死抱著頭,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
完了!被堵在這里面了!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也是被這些東西……
就在這混亂和絕望達(dá)到頂點(diǎn)的剎那——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不是撞門,是整個靈堂的大門,像是被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力從外面狠狠撞飛了出去!破碎的木塊四處飛濺!
所有的撞擊聲、嘶吼聲、咆哮聲……瞬間掐滅!
死一樣的寂靜再次降臨,快得讓人窒息。
棺材里,只剩下我焦急的喘息聲,和我自己那顆快要爆炸的心跳聲。
我嚇得魂都快沒了,哆嗦著,死死地捂住口鼻,把眼睛(心眼)湊近棺材那道縫,悄悄地往外“看”。
一個白色的身影,靜靜地站在靈堂門口。她離我有點(diǎn)遠(yuǎn),超出了我心眼能看清細(xì)節(jié)的三四丈范圍,只能看到一個非常模糊的、纖細(xì)的白色人形輪廓。
她是誰?是人是鬼?剛才那動靜是她弄出來的?
那白影動了。她沒有理會滿地的狼藉和門外殘留的恐怖氣息,而是徑直走到了靈堂中央——我爹死的地方,那供桌前面。
她似乎…蹲了下去?在我的模糊感知里,她白色的輪廓在供桌前彎了下去,停留了一會兒。
她在干什么?對著我爹死的地方?
我看不真切,只能感覺到一種非常非常冷的、讓我靈魂都打顫的氣息,以她為中心彌漫開來。
突然!
一股強(qiáng)烈到無法形容的心悸感猛地產(chǎn)生!
我“看”到那個蹲著的白色輪廓,毫無征兆地朝我藏身的棺材這邊轉(zhuǎn)過了頭!
雖然隔得遠(yuǎn),看不清臉,但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冰冷、銳利、仿佛穿透了棺材板,直接釘在了我身上!
“媽呀!”我嚇得魂飛魄散,頭皮都炸開了!想都沒想,用盡全力猛地一推棺材蓋!
“哐當(dāng)!”一聲悶響,棺材蓋被我死死合攏!嚴(yán)絲合縫!我整個人縮成一團(tuán),死死捂住嘴巴,連氣都不敢喘!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震得耳朵嗡嗡響。
是誰!
外面那些鬼東西突然安靜,難道是被她嚇跑了嗎!
可我感覺她比那些鬼東西還可怕!
她為什么看我?她發(fā)現(xiàn)我了嗎?她到底想干什么?
棺材里一片漆黑,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我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什么都聽不到。
死寂。絕對的死寂。
比七叔公走后的死寂更沉重,更壓抑。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每一息都像一個時辰那么長。外面還是沒有聲音。
那白衣女人…走了嗎?
我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松了一點(diǎn)點(diǎn)。
也許…她只是路過?也許…她沒發(fā)現(xiàn)我?
不行,不能待在這里了!這鬼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得跑!趁現(xiàn)在!
我深吸一口氣,顫抖著伸出手,用盡全身力氣,小心翼翼地將棺材蓋子推開一道縫隙…很小很小的縫。
我緊張地用“心眼”掃視外面——靈堂里一片狼藉,大門洞開,冷風(fēng)呼呼地灌進(jìn)來。供桌還在那里…那個白色的模糊身影…好像不見了?
我大著膽子,又把縫隙推開了一點(diǎn)點(diǎn),努力“看”向門口方向…空的!又“看”向爹死的地方…空的!再掃視整個靈堂…除了破門爛窗和地上的黑糯米豬肉,沒看到那個白影!
走了!她真的走了!
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虛脫感涌上來,我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氣,整個人都快癱了。謝天謝地!總算…
這個念頭還沒轉(zhuǎn)完——
一張臉!毫無征兆地、瞬間填滿了我推開的那條棺材縫隙!緊貼在我面前!
一張用灰白色、坑坑洼洼的爛肉碎塊、歪歪扭扭的黑色粗線勉強(qiáng)縫合起來的怪臉!像打碎了又胡亂粘起來的劣質(zhì)瓷器!
這張碎肉拼成的怪臉,嘴角猛地向兩邊一扯,咧開一個巨大、夸張到極點(diǎn)的笑容!隨著這個笑容,一塊指頭大小的灰白碎肉,“啪嗒”一下,從它臉頰上掉下來,正砸在我的鼻梁上!
冰冷!粘膩!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濃烈的腐肉惡臭!
那張咧開的、黑洞洞的嘴,離我的臉只有不到半尺!一股混合著極度腐爛和某種詭異血腥味的冰冷氣息,直接噴在了我的臉上!熏得我差點(diǎn)背過氣去!
它黑洞洞的口腔深處,一團(tuán)白花花的東西在瘋狂蠕動!是蛆!密密麻麻的蛆蟲在爛肉里翻滾!
一個嘶啞、粘膩,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貪婪和興奮的聲音,從那蠕動著蛆蟲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蛆蟲在爬:
“好…好香的心啊…”
“小弟弟…”
那張爛臉又往前擠了擠,濃烈的腐臭幾乎讓我窒息。
“讓姐姐嘗一口怎么樣……”
“就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