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儀館的冷氣開得很足,我卻一直在出汗。黑色西裝黏在后背上,冰冷又生硬。
父親躺在鮮花叢中,面容經(jīng)過化妝師的修飾,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安詳。
我盯著他交疊在腹部的雙手——那雙手曾經(jīng)教我騎自行車,曾經(jīng)在我發(fā)燒時整夜握著我的手腕測脈搏。
現(xiàn)在它們僵硬蒼白。
節(jié)哀。一個接一個的陌生人握住我的手,說著同樣的話。母親坐在第一排,腰背挺得筆直,仿佛一彎就會折斷。
曉陽。有人拍我肩膀,是父親公司的王叔叔。他眼睛通紅,身上有濃重的煙味。你爸爸他......他欲言又止,湊近我耳邊,公司最近在審計賬目,你爸爸負責的那塊......有點問題。
我猛地轉頭:什么意思?
別緊張,不一定有關聯(lián)。王叔叔擦了擦額頭,只是......他瞥了眼不遠處的母親,聲音壓得更低,上周五海平突然請了半天假,回來后就鎖在辦公室整理資料。第二天審計組就進駐了。
我的心猛然一緊。父親墜樓那天是周一,正是審計組進駐后的第一個工作日。
他有沒有說什么?留下什么文件?我急切地問。
王叔叔搖搖頭:公司已經(jīng)封存了他的電腦和抽屜。他猶豫了一下,如果你家里有什么......工作相關的材料,最好也......
我丈夫是清白的!母親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聲音堅定而犀利。王叔叔尷尬地退開。
回家的路上,母親一言不發(fā)。車窗外的雨點開始噼啪作響,雨刷器在玻璃上劃出半圓形的軌跡。我望著窗外模糊的景色,想起父親書桌上那本畫著問號的賬本。
媽,爸最近有沒有——
沒有。母親打斷我,你爸爸是個正直的人。她的臉色發(fā)白。
家里彌漫著一股霉味。母親徑直走進臥室,關上了門。
我站在客廳中央,突然意識到這個家再也不會一樣了——父親的拖鞋整齊地擺在鞋柜第二層,他的茶杯還放在茶幾上,杯底殘留著已經(jīng)干涸的茶漬。
我鬼使神差地走進父親的書房。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
我跪下來,開始檢查書桌下方的抽屜。最底層抽屜上了鎖——這很奇怪,父親從不鎖抽屜。
我試了父親的生日、我的生日、他們的結婚紀念日,都不對。最后我輸入了0714,鎖咔噠一聲開了。
里面是一個小型保險箱。
我的心跳加速。保險箱需要六位數(shù)密碼。我再次嘗試與714相關的組合:070714,140714,714000......都不對。
我癱坐在地上,突然想起父親每年在我生日時說的那句話:曉陽,你是1999年7月7日早上7點14分出生的,七斤七兩,護士都說這個數(shù)字吉利。
077144。
保險箱開了。
里面只有兩樣東西:一份保險合同和一張照片。
保險合同是父親三個月前購買的人身意外險,保額200萬,受益人是母親。
我的目光直接跳到保險責任條款:被保險人在合同生效日起180日內(nèi)因意外事故導致身故,按基本保險金額的十倍賠付。
兩千萬。父親的生命被明碼標價。
我的手開始發(fā)抖。保單日期是4月24日——正好是父親參加公司體檢后的第三天。
體檢......我突然想起什么,翻到保單背面,果然印著投保需附體檢報告的小字。
一張照片從我的指間滑落。
撿起來時,我看到一個陌生女人的半身像。她約莫三十五六歲,站在某個小區(qū)門口微笑,長發(fā)披肩,穿著淡紫色連衣裙。
照片背面是父親的筆跡:對不起,下面寫著日期:7.14。
這個日期再次出現(xiàn)。父親臨死前用血寫的數(shù)字,保險箱密碼的一部分,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在這張神秘照片上。
我聽見母親的腳步聲,慌忙把東西塞回保險箱,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你在干什么?母親站在門口,臉色蒼白。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爸爸留了些東西......
母親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突然變得銳利。她沖過來奪過照片,手指劇烈顫抖。
這是誰?我的聲音嘶啞。
不認識。母親把照片扔回保險箱,動作粗暴,你爸爸的......工作關系。
那為什么寫對不起?為什么日期是7月14日?我追問,爸臨死前手里寫著714,這一定有關系!
母親猛地關上保險箱:周曉陽!你爸爸剛走,你就開始懷疑他?她的聲音突然崩潰,他是你父親!
我從未見過母親這樣。她總是溫和的,甚至有些懦弱?,F(xiàn)在她站在我面前,像一頭護崽的母獸,眼睛里燃燒著我讀不懂的情緒——憤怒?恐懼?還是......愧疚?
媽,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輕聲說。
母親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平復情緒:明天律師要來談遺產(chǎn)的事。你......早點休息。她轉身離開,卻在門口停頓了一下,那個保險箱,別再打開了。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父親墜樓時的悶響不斷在我耳邊回放。警方說是自殺,但自殺的人會買高額意外險嗎?會留下神秘的數(shù)字和陌生女人的照片嗎?
我翻身起來,打開電腦搜索意外險自殺。
頁面顯示:保險合同通常規(guī)定,投保兩年內(nèi)自殺不予理賠。父親投保才三個月......如果他是自殺,母親一分錢也拿不到。
除非,那不是自殺。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發(fā)冷。我重新搜索高空墜落他殺鑒定,一篇文章提到:墜樓案件中,若死者手臂無防御性骨折,背部著地,往往被初步判斷為自殺。
父親是怎么墜樓的?我回憶著那個可怕的畫面:背部朝下,雙臂張開,像一只折翼的鳥。
手機突然震動,是張警官發(fā)來的消息:曉陽,明天有空來趟局里嗎?有些事需要和你確認。
我回復:好的,什么事?
關于你父親的手機。張警官回復,我們在樓頂找到了。
我盯著這條消息,突然想起什么,翻出父親的書桌抽屜。沒錯,父親的手機一直沒找到,警方原來是在樓頂發(fā)現(xiàn)的。
但父親的工作證是怎么出現(xiàn)在我們家門口的?誰把它掛在那里的?
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書桌上的日歷。7月24日,父親墜樓那天被我用紅筆圈了出來。
我的目光上移——7月14日那個日期下面,父親用鉛筆寫了兩個小字:雅苑。
雅苑?我迅速搜索,發(fā)現(xiàn)這是城東的一個高檔住宅小區(qū)。7月14日,父親去了雅苑?和照片上的女人有關嗎?
我保存了雅苑的地址,決定明天從警局回來后去看看。
父親留下的謎團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而我現(xiàn)在抓住了第一根線頭。
線的那一端,或許連著我最不愿面對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