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孫定那冰冷刻薄的“銀子!銀子才是正經(jīng)!”還在破廟陰冷的空氣里打著旋兒,像淬了毒的冰凌,扎在每一個人的心上。老農渾濁的淚水和絕望的嗚咽,王石頭壓抑到極致的痛楚呻吟,還有趙金寶、李二狗那混雜著驚慌與事不關己的茫然眼神,都凝固在演武場這片骯臟的碎石地上。林沖攥緊的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里,舊傷處那鈍刀刮骨般的劇痛一陣猛似一陣,撞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那股從丹田沖頂?shù)男盎?,燒得他喉嚨發(fā)干,眼前景物都蒙上了一層血色的翳。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牙關緊咬時,腮幫肌肉在不受控制地痙攣。
然而,就在那邪火即將沖破喉嚨,化作一聲撕裂這虛偽死寂的怒吼時,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王石頭身上。那孩子躺在碎石里,小小的身體因為劇痛而間歇性地抽搐,斷腿以那個不可能的角度扭曲著,慘白的臉上冷汗和淚水混在一起,順著下巴滴落,砸在骯臟的石子上。那雙眼睛,因劇痛而失神,卻依然殘留著一絲微弱到近乎熄滅的、對生的渴望。
就是這一絲微弱的光,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林沖沸騰的怒火,將那股狂暴的能量硬生生凍結、壓回了肺腑深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淤泥,瞬間淹沒了他。
他猛地松開拳頭,掌心上留下幾個深陷的月牙形血痕。拄著木棍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過度而失去了血色。他深深地、緩慢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里混雜著塵土、血腥、汗臭、孫定手帕上的廉價熏香和老農身上那股陳年黍米的霉味,嗆得他肺葉生疼。他沒有再看孫定那張寫滿算計和冷漠的臉,也沒有再看老農絕望佝僂的背影。他只是拖著那條仿佛灌滿了鉛、舊傷處如同無數(shù)鋼針攢刺的腿,一步一步,沉默地,艱難地,挪向孫定那間堆滿雜物的“公事房”。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又像陷在無底的泥沼里。
二
公事房的門虛掩著。林沖用木棍頂開門,一股更濃烈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劣質墨汁的酸腐、陳年紙張的霉味、未拆封“土儀”(顯然是別人送的禮物)包裹散發(fā)的廉價香料氣,還有吃剩的油膩點心的甜膩氣息,幾種味道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象征著某種生活方式的獨特氣味。房間逼仄,光線昏暗。墻上掛著幾幅裱工粗糙、內容俗氣的字畫,桌案上除了賬冊筆墨,還堆著幾包用紅紙草草捆扎的土產(chǎn),以及一個敞開的油紙包,露出里面幾塊沾著芝麻、浸透了油脂的點心殘骸。
孫定正背對著門,用一塊油膩的抹布擦拭一方看起來還算體面的硯臺,嘴里似乎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聽到門響,他慢悠悠地轉過身,看到是林沖,臉上立刻堆起那種程式化的笑容,但小眼睛里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和了然。
“喲,林教頭?您這是……”孫定放下抹布,搓著手,明知故問。
林沖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掠過那些附庸風雅的字畫、未拆的賄賂、吃剩的油膩點心,最終定格在孫定那張油光光的臉上。他一步步挪到桌前,每一步都帶著舊傷拉扯的滯重。他從懷里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掏出一個布包。布包很小,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他一層層解開,動作僵硬,仿佛那布包里裝著千斤重擔。
里面是幾塊散碎的銀子,還有一小串用麻繩穿起的銅錢。最大的一塊銀子,約莫五兩,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冰冷的、微弱的金屬光澤。這是他全部的家當,是他用那點微薄的月俸,在粗糧咸菜和劣質燒酒之間精打細算,一點點摳出來的活命錢,也是他在這冰冷世道上僅存的一點點“底氣”。
林沖伸出手,將那五兩銀子,放在了孫定面前那張同樣油膩的桌面上。銀子落在桌面,發(fā)出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嗒”的一聲。那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砸在林沖自己的心上。他感覺手心一空,仿佛身體里某個支撐點也隨之被抽走了,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落”感瞬間席卷全身。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握著那空布包的手指,在微微發(fā)顫。
“孫督學,”林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朽木,“……給石頭……請個郎中。”
孫定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一下,隨即像水波一樣蕩漾開,變得更加“和煦”。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桌上的銀子,小眼睛里精光一閃,隨即浮起一層虛偽的感動和為難:
“哎呀!林教頭!您這是……這怎么使得!這怎么使得啊!”他伸出手,作勢要將銀子推回去,動作卻極其緩慢,指尖甚至沒有真正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學堂自有規(guī)矩,這王石頭自己不慎摔傷,怎么能讓教頭您破費呢?這……這不合規(guī)矩啊!”
他的手在空中虛虛推了兩下,見林沖毫無反應,只是木然地看著他,那推拒的動作便極其自然地順勢一轉,手掌輕輕覆蓋在了那塊銀子上。他的手指甚至無意識地捻了捻,感受著銀錠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重量和棱角。
“不過嘛……”孫定話鋒一轉,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親昵,臉上的為難瞬間變成了理解和體諒,“教頭您一片仁心,體恤貧寒,實在令人感佩!這份心意,我孫定若是再推辭,反倒顯得不近人情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地將銀子攏到自己面前,另一只手飛快地拉開抽屜,將那五兩銀子掃了進去,發(fā)出“哐當”一聲輕響,仿佛塵埃落定。
“您放心!”孫定關上抽屜,拍了拍胸脯,臉上恢復了那種掌控一切的篤定笑容,“我這就派人去請城里最好的正骨郎中!絕不會耽誤了石頭的傷!這點銀子,算是我孫定私人貼補給郎中的‘茶錢’,務必讓他盡心!至于教頭您這份情誼……”他頓了頓,笑容里帶上了一絲警告的意味,“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學堂的規(guī)矩,終究是規(guī)矩,不能為一個人壞了方圓,否則日后人人效仿,我這督學還怎么做?府尊大人那里,我也沒法交代不是?”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拿了錢,又撇清了責任,還堵死了林沖日后可能的“效仿”。
林沖沒有再聽下去。孫定后面那些虛偽的官腔,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油膩的毛玻璃傳過來,模糊不清。他默默地,將那個已經(jīng)空了的布包塞回懷里。那布包緊貼著胸膛,卻再也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的空虛。他拄著木棍,轉身,一步一步挪出公事房,動作比進來時更加滯澀,仿佛身上的舊傷陡然加重了十倍。
門外,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慘淡的月光透過破廟屋檐的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光,落在他空空如也的手上。那手,曾經(jīng)握過八十萬禁軍中鋒銳的槍桿,此刻卻只能無力地搭在粗糙的木棍上,感受著棍身傳遞來的冰冷和粗礪。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串僅剩的銅錢,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直透心脾。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感,如同冰冷沉重的潮水,從腳底漫涌上來,將他整個人淹沒。他感覺自己的骨頭,正被這破廟里無處不在的腐朽氣息,被孫定那貪婪的嘴臉,被這赤裸裸的“五兩銀子的慈悲”,一點點、徹底地蛀空。那是一種從內里開始的、無聲的崩塌和潰爛。
三
幾天后,籠罩在曹州城上空的,已不僅僅是林沖心頭的陰霾。一種更具體、更令人不安的氣息開始在城市里彌漫。
曹州城外的那條護城河,往年此時,正是桃花汛期,河水會帶著上游沖刷下來的、粉嫩的桃花瓣,奔涌而下,帶來些許春意。然而今年,河水卻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灰黃色,流動得異常遲緩、粘稠。河面上漂浮著的,不再是嬌艷的桃花,而是大片大片腐爛的、呈現(xiàn)出敗絮般黑褐色的花瓣,間或夾雜著翻著白肚的死魚和不知名的動物穢物。這些污穢之物在河道拐彎處淤積、發(fā)酵,散發(fā)出一種極其濃烈的、甜膩中混雜著刺鼻腥臭的腐爛氣味。這氣味無孔不入,隨著風勢,一陣陣地灌入城內,粘附在房屋的墻壁上,滲透進行人的衣衫里,鉆進每一個人的口鼻之中。
起初,人們只是抱怨這氣味難聞,以為是河道疏于清理。但很快,事情變得不對勁起來。先是城西的幾個貧戶區(qū),有人開始莫名其妙地發(fā)熱,身上出現(xiàn)一片片刺目的紅疹。那紅疹起初像被蚊蟲叮咬,但很快便連成一片,顏色變得深紅發(fā)紫,繼而腫脹、潰爛,流出惡臭的黃綠色膿水。高燒不退的人,神智開始模糊,胡言亂語,皮膚如同滾燙的烙鐵。死亡接踵而至,而且死狀極其可怖??只湃缤烈弑旧恚杆僭诓苤莩莾嚷娱_來。
官府的告示姍姍來遲,貼在城門和街口。告示用的是冰冷的、公事公辦的措辭,將這場可怕的災難輕描淡寫地稱為“春瘟”,告誡百姓“勤灑掃,避穢氣,勿聚眾,延醫(yī)服藥”。然而,告示對于如何防治、何處求醫(yī)、官府有何舉措,卻語焉不詳,蒼白得如同一張廢紙。在巨大的死亡威脅面前,這份告示更像是一種無力的推諉和掩飾。人們私下里驚恐地傳遞著一個更貼切、也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桃花瘴。這名字,完美地契合了那甜腥腐爛氣味的來源,以及它帶來的如瘴癘般迅速蔓延的死亡陰影。
恐慌在武備學堂那破敗的廟墻內同樣滋生。少年們臉上嬉鬧的神情消失了,代之以一種本能的恐懼和不安。他們竊竊私語著聽來的可怕癥狀,看向彼此的眼神里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就連驕橫如趙金寶,也收斂了不少,臉上少了些跋扈,多了些驚疑。
就在這人心惶惶之際,一紙蓋著府衙鮮紅大印的公文,被一名皂吏送到了孫督學的手中。
孫定展開公文,只看了一眼,那張油光光的臉瞬間就白了,山羊胡都跟著抖了幾抖。公文措辭嚴厲,命令城內各學堂、行會,立即抽調青壯人手,于三日內趕赴城外指定河段,清除淤積穢物,疏通河道,以“防疫癘之源”,末尾是府尊大人那不容置疑的朱批:“著即辦理,不得有誤!唯爾是問!”
“這……這……”孫定拿著公文的手都在哆嗦。城外?那淤積著腐爛桃花、死魚、穢物的地方?那散發(fā)著致命甜腥惡臭的地方?那不是去清淤,那是去送死!趙金寶、錢少爺這些有頭有臉的子弟,他們的爹娘怎么可能答應?他孫定有幾個腦袋敢攤派給他們?
恐慌之后,一種熟悉的、屬于孫定的精明算計,迅速在他那雙小眼睛里重新凝聚。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學堂里那些縮在角落、衣著破舊、眼神畏縮的身影——王石頭還拖著那條剛接上、用簡陋木棍固定的傷腿,李栓柱、張鐵蛋……這些“以工代捐”的名字,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的那本油膩賬冊上。
一絲不易察覺的、冷酷的光芒,在孫定的眼底一閃而過。他捏緊了那張府尊的手令,仿佛捏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抓住了一把趁手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