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騾車碾過曹州東門的土路,輪軸發(fā)出垂死般的呻吟,每一次顛簸都像是要將這朽木骨架徹底震散。沙塵不是飛揚,而是黏糊糊地貼上來,鉆進鼻孔,糊住眼瞼,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著牲口糞便與某種甜腥腐爛物的氣味。林沖坐在車尾,脊背佝僂,像一塊被風(fēng)雨侵蝕殆盡的頑石。他閉著眼,并非假寐,而是將全部心神都用來對抗那股從腰椎深處蔓延開來的、熟悉的鈍痛——那是滄州風(fēng)雪和殺威棒留下的印記。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那是當年在野豬林,為了護住要害,硬生生被削斷半截指骨留下的習(xí)慣,每逢濕冷或疲憊,便如毒蟲噬咬。
車夫吆喝一聲,騾車猛地一頓,停在城門洞的陰影里。林沖身體前傾,手本能地按住腰間一個用破布層層包裹的長條狀物事。隔著粗布,那東西冰冷、堅硬,透著一股死物的沉重。包裹布上幾塊深褐色的污漬,年深日久,早已浸透纖維,凝固如血痂。
城門外,幾個半大少年正呼喝著廝打玩耍。一個胖大的孩子被推搡在地,立刻有人怪腔怪調(diào)地嚷起來:“呔!賊配軍林沖,吃俺魯智深一禪杖!”另一個瘦猴似的少年立刻跳到旁邊土墩上,叉腰昂首,捏著嗓子尖聲模仿:“八十萬禁軍教頭?呸!如今草料場一把火,燒得你灰頭土臉!”哄笑聲尖銳地刺破了沉悶的空氣。
林沖的眼皮猛地一顫。他沒有睜眼,只是按住包裹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枯瘦的手背上虬結(jié)凸起。那包裹里的東西似乎更沉了,壓得他半邊身子都往下墜。車夫啐了一口唾沫,罵罵咧咧地催著牲口穿過城門洞。沙塵混雜著孩童廉價模仿“英雄”的喧囂,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扎進林沖的耳膜,也扎進他早已麻木卻并未死透的神經(jīng)深處。
二
城隍廟武備學(xué)堂的匾額是新漆的,金粉在灰撲撲的門臉上顯得格外刺眼,透著一股刻意的、不協(xié)調(diào)的嶄新。一個穿著半舊綢衫、留著幾綹稀疏山羊胡的中年人早已候在門口。他便是督學(xué)孫定。綢衫袖口磨得有些發(fā)亮,幾滴油漬頑固地沾在胡須上,隨著他堆起笑容迎上來,那幾根胡須也跟著顫動,像是幾根撥動算盤珠子的枯瘦手指。
“林教頭!久仰威名,如雷貫耳??!”孫定拱手,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拉長的官腔,熱情得有些浮夸,“孫某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這位真神盼來了!快請快請!”
林沖沉默著下了車,動作帶著一種被舊傷拖拽的滯澀。孫定那雙精明的小眼睛飛快地掃過林沖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舊袍,以及他腰間那不起眼的包裹,笑意更深了幾分,伸手虛引:“教頭一路辛苦。請隨我來,地方簡陋,還望海涵。不過府尊大人對咱們這武備學(xué)堂,那是寄予厚望?。〗袒l(xiāng)梓,強健國本,此乃百年大計!”他一邊引路,一邊用眼角余光留意著林沖的反應(yīng),話語里的冠冕堂皇如同精心排練的戲文,“教頭一身本事,屈就于此,實在是委屈了。不過嘛,月俸五兩,管吃管住,雖比不得汴梁繁華,在這曹州地界,也算一份安穩(wěn)的營生,足夠教頭安心授業(yè),休養(yǎng)生息了。”
林沖依舊沉默,只是跟著孫定向廟里走去。就在這時,一陣清晰的、沉悶的腸鳴聲,不合時宜地從他干癟的腹中傳出,在寂靜的院落里顯得格外突兀。林沖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次。五兩銀子……他腦子里飛快地閃過一堆冰冷的數(shù)字:粗糧多少斤,咸菜多少塊,劣酒多少盅……這些數(shù)字像無形的繩索,勒緊了他最后一絲猶豫。
三
踏入城隍廟正殿改成的所謂“學(xué)堂”,一股混合著塵土、霉爛木頭和陳年香火灰燼的濃重氣味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幾縷慘淡的光線從破敗的窗欞和高處漏風(fēng)的瓦縫里擠進來,勉強照亮殿內(nèi)。昔日的神像早已坍圮大半,殘存的半張泥塑臉孔上,一道巨大的裂痕斜貫而過,在昏暗光線下,竟透出一種詭異的、嘲諷般的笑意。蛛網(wǎng)是這里最勤勉的編織者,在梁柱角落結(jié)下層層疊疊的灰網(wǎng),像是給這廢棄之地披上的唯一裝飾。殿后所謂的“演武場”,不過是一塊稍大的空地,地面坑洼不平,裸露的泥土里混雜著碎石瓦礫。
十幾個年齡參差的少年雜亂地站在殿中,好奇、畏懼、麻木的目光齊刷刷投向新來的教頭。
孫定清了清嗓子,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得意,開始指點:“林教頭,這便是咱們武備學(xué)堂的棟梁之材了!來,都認認,這位便是名震天下的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沖林大人!”
少年們一陣騷動,目光在林沖身上逡巡,最終大多落在他腰間那不起眼的包裹上。
“那個胖子,”孫定指著前排一個穿著簇新綢緞、腰間掛著一塊俗氣青玉佩的圓臉少年,“趙金寶,他爹是咱們曹州數(shù)得著的糧商,趙大官人。”趙金寶挺了挺胸脯,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驕矜。
“邊上那個瘦的,李二狗,他爹在趙大官人鋪子里做二掌柜。”李二狗立刻對著林沖和孫定擠出諂媚的笑容,腰彎得像蝦米。
孫定的手指移向角落:“喏,那個穿補丁衣裳的,王石頭。還有那幾個,”他隨意地掃過幾個同樣衣著破舊、縮著肩膀的孩子,“李栓柱、張鐵蛋……都是些踏實肯干的。咱們學(xué)堂秉承府尊大人教化之意,廣開方便之門,家境清寒者,準其‘以工代捐’,名字一樣上名冊,就是平日里多擔待些灑掃、搬運的雜役,算是抵了束脩義捐。”他的語氣理所當然,仿佛這是天大的恩典。王石頭等人把頭埋得更低了,袖口磨得發(fā)亮的破布邊緣,是他們身上唯一反光的東西。
四
孫定交代完畢,帶著一種“舞臺交給你”的神情退到一旁。殿內(nèi)安靜下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灰塵在光線里浮動的微響。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沖身上,以及他緩緩解下的那個長條包裹。
破布一層層揭開,露出里面那截黝黑、斷裂的槍桿。沒有槍頭,斷口處參差不齊,像是被一股蠻力硬生生拗斷。陽光恰好照在斷口上,映出金屬冰冷、絕望的光澤。
“噗嗤……”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笑了出來。
緊接著,哄笑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之前的安靜。少年們指著那半截斷槍,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斷槍?教頭,您這是劈柴火用的嗎?”趙金寶的聲音最大,帶著汴梁口音模仿出來的刻薄腔調(diào),在空曠的殿宇里格外刺耳,“還是說……高太尉府上的柴火太硬,把您的槍都給崩斷啦?”他故意拖長了“高太尉”三個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捅向林沖心底最鮮血淋漓的傷疤。
哄笑聲浪更高了。李二狗跟著趙金寶笑得最大聲,王石頭等幾個貧寒孩子也忍不住咧開嘴,隨即又飛快地低下頭,肩膀卻抑制不住地聳動。
林沖站在原地,握著斷槍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變得慘白,甚至開始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舊傷處的鈍痛被一股灼熱的邪火猛地引燃,順著脊椎直沖頭頂,燒得他眼前發(fā)黑。他感覺自己的肺腑在劇烈地收縮,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著這殿里無處不在的塵螨、少年們汗酸的體味、還有那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氣息。那口氣最終被他深深地、艱難地壓回了胸腔最深處,帶著一種溺水般的窒息感。
他抬起眼,目光掃過還在哄笑的人群,最終落在手中那冰冷的斷槍上。聲音低沉、沙啞,疲憊得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嘲:
“槍,是兇器。”
他頓了頓,手指撫過那粗糙的斷口。
“斷了的槍,更是兇器中的兇器。”
他的目光抬起,掠過一張張年輕卻已被這環(huán)境浸染得或驕縱或麻木的臉,最終定格在殿角一根用來掛幔帳的粗木釘上。
“它在這兒,不是為了傷人……”
他向前一步,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滯重,將斷槍的尾部穩(wěn)穩(wěn)地掛在了那根木釘上。槍身垂落,微微晃動,像一個被釘上恥辱柱的囚徒,也像一個被強行按入這腐朽泥潭的標記。
“……是為了守矩。”
斷槍懸在破敗的神像旁,在彌漫的塵埃中靜止不動。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