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塵的心也沉甸甸的。靈草的擔(dān)憂,也正是他所憂慮的。
那個“乙木通靈印”,光看墨長老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就知道絕非凡品,甚至可能觸及了青云門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或禁忌。師父無為散人,來歷神秘,平日里藏拙守愚,如今因為靈草無意中暴露了這一手,會不會引火燒身?
他們面臨一個殘酷的兩難抉擇:如果為了保護師父,他們選擇對那個手訣的來歷閉口不談,甚至主動承認自己“裝神弄鬼”,那么“監(jiān)守自盜”的罪名就再也洗不清了,等待他們的,輕則廢除修為、逐出師門,永遠背負著盜賊的污名;重則,考慮到月凝花的重要性以及墨長老那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態(tài)度,他們很可能真的會被當(dāng)成替罪羊,秘密處死在刑律堂的某個角落,尸骨無存。
可如果為了自救,他們將手訣的來源指向師父,將師父牽扯進來,那后果,同樣難以預(yù)料。墨長老本就與師父不睦,若再抓住這個把柄,誰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情來?以師父那看似不靠譜的性子,真能扛住來自宗門高層的壓力嗎?
揭露真相,可能連累師父;保持沉默,自己必死無疑。
這道選擇題,無論怎么選,似乎都是一條絕路。
“唉……”阿塵重重地嘆了口氣,心中充滿了苦澀和無力。他用力揉了揉眉心,只覺得頭痛欲裂。他寧愿自己去面對那些刀光劍影,也不想讓靈草和師父因為自己而陷入險境。
“或許……或許我們就不該來這青云門。”靈草的聲音低沉,帶著濃濃的悔意,“在青石鎮(zhèn),雖然窮點苦點,但至少不會遇到這些糟心事。”
阿塵沒有說話,只是將靈草摟得更緊了一些。他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晚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踏上了這條路,就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禁閉室內(nèi)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兩人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微微顫抖的呼吸聲,以及鐐銬偶爾發(fā)出的冰冷聲響。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著他們,仿佛要將他們徹底吞噬。
就在兩人心灰意冷,幾乎要被絕望淹沒之際——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陣極其輕微、如同蟲子爬行般的聲音,忽然從頭頂?shù)耐L(fēng)口附近傳來。
阿塵和靈草立刻警覺起來,屏住呼吸,緊張地抬頭望去。
只見在通風(fēng)口那微弱的光線下,一只比尋常蜘蛛大了好幾圈、通體毛茸茸、顏色卻有些灰白(像是喝多了掉進面粉缸里沒洗干凈)的大蜘蛛,正用八條腿笨拙地扒著石壁,一點一點地往下爬。更詭異的是,這蜘蛛的動作,怎么看好似透著一股子搖搖晃晃、仿佛喝醉了酒般的滑稽感?
“這……這是什么玩意兒?”阿塵看得目瞪口呆,一時間都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刑律堂的禁閉室里,怎么會有這么奇葩的蜘蛛?
靈草也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
那只“醉酒蜘蛛”晃晃悠悠地爬到了距離他們頭頂不遠的地方,然后,它停了下來,屁股對著他們,尾部吐出一根晶瑩剔透、韌性十足的蛛絲,緩緩下降。而蛛絲的末端,竟然還系著一個用青翠欲滴的嫩草葉卷成的小小的、只有指甲蓋大小的卷軸?
“……”阿塵和靈草面面相覷,大腦同時宕機。
這是什么情況?蜘蛛送信?還是喝醉了的蜘蛛送信?師父?
阿塵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這絕對是師父的手筆。除了他老人家,誰還能想出這么不靠譜又神不知鬼不覺的傳訊方式?
他連忙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在那只蜘蛛似乎快要“酒力不支”掉下來之前,伸手接住了那個草葉小卷軸。入手微涼,帶著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和極其微弱的、熟悉的廉價酒糟味。
果然是師父!
阿塵激動得差點把卷軸捏碎,連忙小心地展開。
只見那嫩綠的草葉內(nèi)側(cè),用一種不知名的、仿佛帶著微光的汁液,寫著幾行歪歪扭扭、如同鬼畫符般的小字:“倆小崽子莫慌,天塌不下來。那破手訣丫頭使得不錯,雖糙了點,但嚇唬嚇唬那姓墨的老小子足夠了。想做啥就大膽去做,別怕牽連老頭子我,老頭子我皮糙肉厚,這點風(fēng)浪還淹不死。記住,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鼻子聞到的也可能是假的,用心去‘看’,尤其是那朵‘花’。嘿嘿,老頭子自有應(yīng)對之法,留了后手,看戲便是。酒沒了,速歸。”
字里行間,充滿了師父那一貫的玩世不恭和隱藏在吊兒郎當(dāng)外表下的關(guān)切與自信。
看完這幾行字,阿塵和靈草一直懸著的心,瞬間落回了肚子里。一股暖流,從心底涌起,驅(qū)散了禁閉室的陰冷和他們心中的恐懼。
師父沒有怪靈草,師父不怕被牽連。師父還鼓勵他們放手去做,而且?guī)煾杆坪踉缇土系搅耸裁?,還留了“后手”?
“太好了!師父沒事,師父還支持我們。”靈草喜極而泣,用袖子擦著眼淚,臉上露出了多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阿塵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渾身都輕松了不少。師父的這番話,無疑是給身處絕境的他們,注入了一針強心劑。
“師父說得對,我們不能坐以待斃。”阿塵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他攥緊了拳頭,感受著那張薄薄草葉上傳來的、仿佛帶著師父體溫的暖意。“我們必須反抗!不僅要洗刷我們自己的冤屈,還要把那個躲在背后栽贓陷害的混蛋揪出來!”
“嗯!”靈草用力地點頭,小臉上充滿了決心,“阿塵哥哥,我們該怎么做?”
“師父提醒我們了,”阿塵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低頭看向自己空空的手心,仿佛那里還捧著那株“月凝花”,“師父說‘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的,鼻子聞到的也可能是假的,用心去‘看’,尤其是那朵‘花’。’他是在暗示我們,那株從我們床底下搜出來的月凝花有問題!”
“有問題?”靈草歪著腦袋,努力回憶著,“我當(dāng)時太害怕了,沒敢仔細看,不過……”
她皺著眉頭,細細思索著:“當(dāng)時離得那么近,我好像確實沒聞到月凝花應(yīng)該有的那種特別清冽純凈的‘月華’氣息,反而像是混雜了別的什么味道,有點像我們平時用的止血草藥粉末的味道?”
“止血草藥粉末?”阿塵眼睛一亮,“沒錯,就是這個。你想想,那月凝花據(jù)說是至寶,嬌貴無比,怎么可能被隨便用一塊臟兮兮的破布包著,藏在滿是灰塵和汗味的干草底下,還能保持得那么完美無瑕、光彩奪目?甚至連一點枯萎或者靈氣衰弱的跡象都沒有?”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而且,劉管事說,那株月凝花是‘眼看就要徹底成熟了’,真正的天材地寶,在成熟前后的狀態(tài)、靈氣波動、甚至香氣,都應(yīng)該有細微的差別。靈草,你是草木通,你仔細想想,當(dāng)時那朵花給你的感覺,是即將成熟的狀態(tài),還是已經(jīng)完全成熟,甚至有點‘死氣沉沉’的感覺?”
被阿塵這么一提醒,靈草也開始努力調(diào)動自己對草木的特殊感知力,回憶著當(dāng)時那朵花的“氣息”。
“好像……好像……”靈草閉上眼睛,眉頭緊鎖,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太確定地說道,“那朵花靈氣是很足,光澤也很亮,但是感覺不到那種,嗯,就是植物蓬勃生長、將要綻放到極致的那種‘活氣’!反而有點像師父有時候拿給我們看的、用特殊手法保存下來的、已經(jīng)采摘了很久的藥材標(biāo)本,雖然樣子還在,靈氣也封存了一部分,但根已經(jīng)斷了!”
“標(biāo)本?根斷了?”阿塵心中豁然開朗。
“對!如果那株‘月凝花’根本就不是從百草園里挖出來的,而是早就被采摘下來、用特殊手法保存的‘贓物’呢?”阿塵越說越激動,“這樣就能解釋為什么它被那樣粗魯?shù)貙Υ€能保持‘完美’,也能解釋為什么你聞不到它應(yīng)有的活氣和即將成熟的氣息。”
“那他們?yōu)槭裁匆靡恢暌呀?jīng)采摘下來的月凝花來栽贓我們?”靈草還是有些不解。
“原因可能很多。”阿塵的思路飛快運轉(zhuǎn),“也許,真正的月凝花,早就被他們用更隱秘的方式盜走了,這株只是用來頂包的。也許,這株標(biāo)本根本就不是百草園丟失的那一株,而是他們從別處得來的,故意用來混淆視聽,甚至也許這根本就是一株假的月凝花,只是做得比較逼真而已。”
雖然還無法確定具體是哪種情況,但他們至少找到了一個可以反擊的突破口:那就是質(zhì)疑“贓物”本身的真?zhèn)魏蜖顟B(tài)。
“靈草,下一次提審,或者如果有機會在長老會審上,我們就抓住這一點。”阿塵的眼神變得無比堅定,“我們要當(dāng)眾質(zhì)疑那株月凝花,請求宗門里真正懂行、或者負責(zé)看管月凝花的長老(比如那位太上長老,或者他的親信)親自來鑒定。只要能證明那株花有問題,栽贓陷害的罪名就不攻自破了。”
“嗯!”靈草重重地點頭,心中的恐懼被決心取代,“阿塵哥哥,我相信你。我們一定能證明自己的清白,還要讓那個墨羽和墨長老付出代價。”
黑暗的禁閉室里,兩個原本絕望的少年少女,因為師父那張充滿酒氣的草葉傳書,重新燃起了希望和斗志。他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們決心要在這絕境之中,奮力一搏。
他們仔細地將草葉卷軸藏好(阿塵直接塞進了自己破舊的鞋底夾層里,心想這地方估計搜查的人也嫌臟)。然后開始互相鼓勵著,仔細梳理當(dāng)晚的每一個細節(jié),思考著如何在接下來的審問中據(jù)理力爭,尋找每一個可能的破綻。
雖然前路依舊兇險莫測,墨長老的權(quán)勢和墨羽的陰狠如同兩座大山壓在他們心頭,但此刻,他們的心中,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勇氣和力量。因為他們知道,他們不是在孤軍奮戰(zhàn),他們背后,還有那個看似不靠譜、實則深不可測的師父,在默默地支持著他們。
師徒連心,其利斷金!
一場在外門弟子看來必死無疑的栽贓陷害案,因為這師徒三人的決心和那株“問題月凝花”,悄然發(fā)生了未知的偏轉(zhuǎn)。
•
“鐺——”
一聲古老而沉重的銅鐘長鳴,如同穿越了悠悠歲月,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肅穆,重重地回蕩在宏偉空曠的長老會審大殿之內(nèi)。這聲音仿佛擁有洗滌人心的力量,卻也帶著冰冷的審判意味,讓跪在大殿中央冰冷黑玉地磚上的阿塵和靈草,心臟不由自主地跟著猛地一縮。
這里,是青云門真正的權(quán)力核心之一——長老會審大殿。
比起刑律堂的陰森可怖,這里更顯莊嚴與浩大。穹頂高懸,由無數(shù)繪制著祥云仙鶴、奇花異獸的琉璃玉瓦鋪就,陽光透過特制的七彩琉璃窗,灑下斑斕的光柱,卻并未帶來暖意,反而更添了幾分神圣不可侵犯的距離感。
大殿四周,矗立著十二根需要數(shù)人合抱的巨大盤龍金柱,柱身上雕龍畫鳳,栩栩如生,仿佛隨時會活過來一般。大殿盡頭,是呈扇形排列的數(shù)十張由千年紫檀木打造的長老席位,每一張座椅都雕刻著繁復(fù)的云紋和宗門徽記,此刻,大部分席位上都已坐上了人。
足足有二十多位青云門的長老出席了這次會審。他們或是須發(fā)皆白、仙風(fēng)道骨,或是面容威嚴、不怒自威,或是神情淡漠、古井無波。每一位身上都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強大氣息,匯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幾乎令人窒息的威壓,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進入大殿的人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