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深空科技那座白色巨塔的。

她像一個夢游者，行尸走肉般穿過城市。周圍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嘈雜刺耳。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霓虹燈閃爍，但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她是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孤魂。

雨還在下，冰冷的雨點打在她臉上，和她麻木的皮膚融為一體，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回到了畫室，那個曾經(jīng)承載了她所有夢想和愛戀的地方。

推開門，一切都還是離開時的模樣。畫布上的蝴蝶依舊在破碎的星球上飛舞，調(diào)色盤里的顏料還沒干透，空氣中還殘留著陸祈年身上的雪松香氣，和她為他泡的、已經(jīng)涼透了的紅茶。

這里處處都是他留下的痕_跡。他為她安裝的恒溫恒濕系統(tǒng)，他為她定制的、最符合人體工學的畫架，他送她的那一整墻從世界各地搜羅來的珍版畫冊……每一個細節(jié)，都曾是愛過的證據(jù)，此刻卻都變成了最惡毒的諷刺。

原來，她不是被愛包圍，而是活在一個精心布置的、鍍金的牢籠里。她的一舉一動，她所有的創(chuàng)作習慣，都被觀察、被記錄、被分析，最終成為了喂養(yǎng)那只名為“靈A”的怪獸的食糧。

蘇念踉蹌地走到畫布前，伸出顫抖的手，想要繼續(xù)畫下去。

這是她生命中唯一剩下的東西了。

她拿起畫筆，蘸上顏料，試圖為那片蝴蝶構(gòu)成的星河，添上最后一抹亮色。

然而，當筆尖觸碰到畫布的瞬間，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洞感攫住了她。

她的手記得所有的技巧，她的肌肉記得每一個動作，但她腦海里一片空白。她知道這里應該用什么顏色，卻再也“感受”不到那種色彩所帶來的情緒。藍色不再是憂郁，紅色不再是熱情，金色不再是希望。它們只是……代號而已。

她畫出的線條，精準，穩(wěn)定，卻像機器打印出來的一樣，僵硬而死板。

她瘋了一樣地涂抹著，想要找回哪怕一絲一毫過去的感覺，但一切都是徒勞。畫布被她弄得一團糟，那些曾經(jīng)靈動的蝴蝶，變成了一片片骯臟的色塊，像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

“啊——！”

她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悲鳴，將畫筆狠狠地摔在地上，整個人蜷縮在角落里，像一頭受傷的、無處可逃的困獸。

就在這時，畫室墻上的巨大投影屏幕自動亮了起來。那是陸祈年為她安裝的，可以隨時觀看藝術(shù)新聞和線上展覽。

此刻，屏幕上出現(xiàn)的，正是陸祈年那張英俊得無可挑剔的臉。他在出席一場盛大的新聞發(fā)布會，背景板上是深空科技和“靈A”模型的巨大logo。

他站在聚光燈下，侃侃而談，意氣風發(fā)。

“……‘靈A’的誕生，并非要取代藝術(shù)家，而是要將藝術(shù)從‘靈感’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它將實現(xiàn)藝術(shù)的民主化，讓每個人都能成為創(chuàng)造者……”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鋼針，扎進蘇念的耳膜。這些話，他曾經(jīng)在她耳邊，用最溫柔的語氣，說過無數(shù)遍。那時她以為是知己間的共鳴，現(xiàn)在才知道，那不過是一場無恥的剽竊和預演。

記者提問：“陸總，‘靈A’生成的作品充滿了驚人的神韻和情感張力，請問它的核心靈感源泉是什么？”

陸祈年對著鏡頭，露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

“靈感的源泉，來自于一份已經(jīng)逝去的、美麗的夢。”

‘逝去的、美麗的夢’？

蘇念看著屏幕上那個光芒萬丈的男人，看著臺下那些為他鼓掌、為他歡呼的人群，感覺腹腔里一陣翻江倒海。她沖進衛(wèi)生間，對著洗手池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她的喉嚨。

她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色慘白，雙目無神，頭發(fā)凌亂，像一朵被狂風暴雨摧殘過后、迅速枯萎的花。

這張臉，這張讓她引以為傲的、被陸祈年稱作“繆斯”的臉，此刻看起來如此陌生，如此可笑。

一個舊日的陰影，毫無征兆地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

那是她小時候，她的父親，一位才華橫溢卻郁郁不得志的油畫家，在一次醉酒后，指著自己的畫對她說：“念念，記住，永遠不要為了任何人、任何事，出賣你的靈魂。因為當你把它賣掉的那一刻，你就已經(jīng)死了。”

后來，父親在一場車禍中去世。她一直將這句話奉為圭臬。

可現(xiàn)在，她還是把它賣掉了。

雖然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一場精心編織的、虛假的愛情。但結(jié)果是一樣的。

她死了。在她心甘情愿戴上那個頭環(huán)的瞬間，那個叫做蘇念的藝術(shù)家，就已經(jīng)被謀殺了。

蘇念失魂落魄地走出畫室，走入冰冷的雨夜。她走到橫跨江面的大橋上，橋下的江水黑沉沉的，像一只擇人而噬的巨獸張開的大口。對岸的城市燈火輝煌，巨大的屏幕上，還在循環(huán)播放著陸祈年和他的“靈A-”。

整個世界，都在為她靈魂的死亡，而徹夜狂歡。

她趴在冰冷的欄桿上，那些和陸祈年在一起的“完美”回憶，像一部循環(huán)播放的恐怖電影，在腦海里一幀幀閃過。他為她擦掉嘴角的奶油，他在雪地里背著她走，他在她耳邊念著情詩……

每一幀甜蜜，都變成了此刻最鋒利的刀。

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愛人是假的，愛情是騙局，靈魂被掏空，才華被竊取。

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她慢慢地，慢慢地，翻過了冰冷的護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