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城南,愈往里走,喧囂漸遠,巷陌愈深。柳枝巷,便是這么一條藏在繁華褶皺里的逼仄所在。早年間巷口或許真有幾株垂柳拂動,引得文人墨客取此雅名,但歲月流轉(zhuǎn),如今只剩下兩側(cè)被風(fēng)雨侵蝕得斑斑駁駁的夯土墻,以及墻頭探出的幾叢枯寂的瓦松。低矮的屋檐擠擠挨挨,將本就不甚明亮的天光切割得支離破碎。吳寡婦的家,便在這柳枝巷最不起眼的角落,一所小小的院落,勉強能容一人轉(zhuǎn)身,兩間茅草屋頂?shù)男⊥叻浚瑝ζざ嘤忻撀?,露出?nèi)里的黃泥,在陰雨天里總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霉味。
吳氏,人們習(xí)慣稱她吳寡婦,年歲約莫三十五六。她并非生來就與這貧寒巷陌為伍,也曾有過豆蔻年華,笑靨如花。只是命運弄人,早年喪夫,留下她和兩個女兒。丈夫原是城中一個老實本分的手藝人,做些木工活計,日子雖不富裕,卻也安穩(wěn)。誰知一場風(fēng)寒突起,竟要了他的性命,家里的頂梁柱一倒,吳氏的天便塌了。生活的重擔(dān),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壓在了她一個弱女子肩上。
她的雙手,本也曾是細嫩的,如今卻因常年浸泡在冰冷的皂角水中漿洗衣物,又日夜不停地做些為人縫補的針線活,變得粗糙不堪,指節(jié)也有些變形。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將昨日泡下的衣物搓洗、捶打、晾曬,再將已經(jīng)曬干的衣物仔細疊好,送還給主顧家,換取幾個微薄的銅板。有時為了多掙幾個錢,她還會接些繡花的活,繡些荷包、帕子,拿到市集上去賣。只是這年頭,尋常百姓家哪有閑錢買這些點綴之物,往往一整日也賣不出幾件。如此辛勞,也僅僅能讓母女三人勉強填飽肚子,不至餓死罷了。
大女兒秀姑,今年已是十六歲??嗨锱荽蟮暮⒆?,眉宇間總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憂郁,卻也難掩其天生的麗質(zhì)。她像一株在石縫中頑強生長出來的蘭草,縱然環(huán)境貧瘠,依舊吐露著清雅的芬芳。肌膚白皙勝雪,許是常年不見多少日光的緣故;一雙眸子澄澈如深潭秋水,長長的睫毛微垂時,便帶著幾分惹人憐愛的楚楚之態(tài)。走在巷中,即便荊釵布裙,也難掩其清麗脫俗的風(fēng)姿。只是這份美麗,在這龍蛇混雜的市井底層,卻往往不是福氣,而是禍根。
小女兒巧姑,才剛十歲,尚是黃毛丫頭的年紀(jì),卻也已懂得生活的艱辛。她不像姐姐那般沉靜,性子略活潑些,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總是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她學(xué)著母親和姐姐的樣子,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撿拾柴火,或是給母親遞遞針線。
這一日午后,秋陽懶洋洋地灑下些許暖意,驅(qū)散了清晨的寒涼。秀姑端著一大盆渾濁的漿洗衣物后的污水,水面上還漂浮著些許皂角沫子。她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到院門口,正要將污水潑向巷子邊那條常年淤塞、散發(fā)著異味的水溝。她心中正盤算著今日的繡活還差幾針便能完成,明日拿到市集上,不知能換回多少米糧。
「嘩啦——」一聲,污水如預(yù)期般潑了出去,大部分落入溝中,濺起幾點泥星。然而,就在她抬頭的瞬間,卻發(fā)現(xiàn)巷口不知何時走來一人,她這一盆水,竟有小半不偏不倚地濺濕了那人的袍角和鞋面。
「哎呀!對不?。Σ蛔?!」秀姑心中一驚,慌忙福身道歉,臉頰瞬間漲得通紅。她看清來人,正是巷口不遠處那家「徐記布莊」的少東家徐文秀。這徐文秀約莫二十歲上下,生得眉清目秀,穿著一件細布青衫,腰間系著絳帶,手中還拿著把折扇,雖是秋日,卻也時不時輕搖兩下,顯出一副斯文公子的派頭。
徐文秀被這兜頭而來的污水濺了一身,腳下的新鞋也沾上了污泥,他本能地蹙了蹙眉,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但當(dāng)他看清眼前是個垂首斂眉、惶恐不安的小姑娘時,那絲不快便很快隱去。他打量了秀姑兩眼,見她雖衣著樸素,卻難掩姿色,心中不由微動。他故作大度地擺了擺手,嘴角噙著一抹自以為溫和的笑容,說道:「無妨,小娘子不必如此介懷,些許污水罷了,回去換過便是?!拐f罷,他也不多停留,只是那目光在秀姑身上又多游移了片刻,方才撣了撣袍角,搖著扇子,慢悠悠地往巷外去了。
秀姑待他走遠,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心中卻依舊怦怦直跳,不是因為羞怯,而是因為一種莫名的警惕與反感。她自小在柳枝巷長大,見慣了各色人等。那些游手好閑的地痞無賴,見了她便如同蒼蠅見了血,言語輕薄,目光猥瑣,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一般。久而久之,她對陌生男子,尤其是那些眼神中帶著審視與探究的,都懷著一種本能的戒備。方才那徐文秀,雖說言語客氣,但那笑容在她看來,卻帶著幾分虛偽,那眼神中的打量,更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是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她隱約記得,母親曾告誡過她,越是這種看起來斯文有禮的富家子弟,心眼越多,越要提防。
她將木盆放回院中,心中那份不安卻久久未能平息。
當(dāng)夜,月色如水,透過破舊的窗欞灑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影子。秋蟲在墻角不知疲倦地鳴叫著,更顯得夜深人靜。吳氏母女三人早已擠在一張舊床上歇下,茅屋簡陋,薄薄的木板窗根本不隔音。
約莫二更鼓敲過,一陣極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在窗外響起,將睡夢中的秀姑驚醒了。她屏住呼吸,側(cè)耳細聽,心中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緊接著,一個壓低了的、帶著淫邪笑意的男子聲音從窗外傳來,那聲音仿佛沾滿了黏膩的毒液,讓人聽了直起雞皮疙瘩:
「秀姑……我的小美人兒……可知哥哥我這幾日想你想得緊啊……白天見了你那小模樣,真是勾魂攝魄……」污言穢語,不堪入耳,一句句清晰地鉆進秀姑的耳朵里。
秀姑嚇得渾身冰涼,如墜冰窟,死死地咬著嘴唇,生怕自己叫出聲來。她緊緊地攥著身下那床打了無數(shù)補丁的舊被子,身體不住地顫抖。一旁的吳氏也被這動靜驚醒,聽得窗外那不堪的調(diào)戲之言,她先是一愣,隨即一股怒火直沖腦門。她如何能容忍有人如此欺辱自己的女兒!
「哪個天殺的狗雜種!深更半夜不學(xué)好,敢在老娘門前放肆!」吳氏猛地坐起身,也不顧自己衣衫不整,隨手抓起床邊一根平日里用來叉晾衣桿的粗壯竹竿,對著窗戶厲聲喝罵道,「再不給老娘滾遠些,仔細你的狗頭!看老娘不打斷你的狗腿!」她聲音雖然因憤怒而有些顫抖,卻也帶著一股不容侵犯的潑辣與決絕。
窗外那人似乎沒想到這寡婦如此強悍,先是「咦」了一聲,明顯有些意外,隨即低聲咒罵了幾句「騷娘們」、「敬酒不吃吃罰酒」之類的臟話,便聽得腳步聲倉皇地向巷口方向遠去了,不一會兒便沒了動靜。
吳氏兀自氣得胸脯起伏,她放下竹竿,摸索著點亮了床頭那盞早已熏得發(fā)黑的油燈?;椟S的燈光下,只見秀姑臉色煞白如紙,眼中噙滿了淚水,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小女兒巧姑也被吵醒,正揉著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看著母親和姐姐。
「莫怕,秀姑,巧姑,有娘在!」吳氏將兩個女兒攬入懷中,強自鎮(zhèn)定地安慰道,「這起子腌臢貨色,就是欠收拾!下回再敢來,看娘不豁出去跟他拼了!」話雖如此說,她心中卻是一陣后怕。
秀姑帶著哭腔,哽咽道:「娘……今日……今日白日里,我不小心把污水潑到了巷口徐家布莊那個少東家徐文秀身上……他……他還對我笑了……」她將白日之事與方才的驚嚇聯(lián)系起來,越想越覺得那徐文秀可疑。
吳氏聞言,心頭猛地一沉。她也曾零星聽過街坊議論,說那徐家少爺表面斯文,實則是個風(fēng)月場中的老手,平日里沒少沾花惹草,只是仗著家里有幾個錢,旁人也不敢多言。如今聽女兒這么一說,再聯(lián)想到方才窗外那人躲躲閃閃的行徑,以及那毫不掩飾的淫邪之意,她的心不由得揪緊了。莫非……真是那姓徐的記恨在心,或是見色起意,晚上便來騷擾?這等人若是鐵了心要糾纏,她們孤兒寡母,如何是對手?
「這殺千刀的斯文敗類!人面獸心的東西!」吳氏恨恨地啐了一口,咒罵道。她越想越覺心驚肉跳,女兒這般花容月貌,在這世道,無依無靠,簡直就是羊入虎口。這徐家在海州城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若真是被他家少爺給惦記上了,只怕日后永無寧日。
吳氏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曾合眼。天剛蒙蒙亮,她便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她對秀姑道:「秀姑,聽娘說,此地不是久留之所。娘思來想去,你今日便收拾幾件換洗衣物,娘送你去城郊你舅舅那里暫住些時日,避一避風(fēng)頭。等你舅舅那邊安頓好了,娘略微放心,再看情形,若風(fēng)聲過了,娘再設(shè)法接你回來。」
秀姑聽了,眼圈一紅,她自小未曾離開過母親和妹妹,心中百般不舍,但也明白母親是為了她好,只得含淚點頭應(yīng)允了。吳氏找出一塊舊布,包了秀姑幾件半舊的衣裳,又從床底下摸出一個小小的布袋,里面是她積攢下來的幾十個銅板,一并塞給了秀姑,叮囑她路上小心。
當(dāng)日清晨,吳氏便親自將秀姑送到了城郊她兄弟王全的家中。王全是個憨厚老實的莊稼漢,娶妻生子,家境雖也清貧,但為人熱心。見了姐姐和外甥女,問明情由,雖未多言,但也拍著胸脯讓吳氏放心,定會照顧好秀姑。
送走了大女兒,吳氏站在村口,望著秀姑漸漸遠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既有暫時的安心,更有深深的牽掛與未知的恐懼。她只盼著這風(fēng)波能盡快過去,莫要真的惹出什么滔天大禍才好。她哪里知道,一場真正的、足以將她和她那無辜的小女兒吞噬的滅頂之災(zāi),已在暗中悄然拉開了序幕。
而那個被她們母女二人深深懷疑的徐文秀,此刻正坐在自家布莊的柜臺后,悠閑地喝著茶,盤算著今日的生意,對柳枝巷深處那對母女因他而起的驚懼與籌謀,渾然不覺。命運的絲線,往往就在這不經(jīng)意間,將毫不相干的人牽扯到一起,編織出一幕幕令人扼腕的悲劇。
柳枝巷依舊是那般寂靜而破敗,秋風(fēng)掃過,卷起地上的幾片枯黃落葉,打著旋兒,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更添了幾分蕭瑟與凄涼。吳氏回到家中,看著空了一塊的床鋪,心中空落落的。她時常會不自覺地望向巷口的方向,期盼著能早日將秀姑平平安安地接回身邊,一家人重新團聚。她卻不知,等待她的,并非久別后的重逢,而是死亡一步步逼近的冰冷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