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萬歷年間的海州城，雖非蘇杭那般繁華似錦，卻也因著瀕海通津，商船漁帆往來不絕，算是一處熱鬧的州府。城東鼓樓大街拐角處，有家不起眼的豆腐老店，店主姓張，單名一個「實(shí)」字，街坊都稱他張老實(shí)。這張老實(shí)年過五旬，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總掛著幾分謙和，手腳勤快，每日里磨豆、點(diǎn)漿、壓豆腐，生意做得不溫不火，倒也養(yǎng)活了一家老小。

這日正是仲秋將盡，凌晨的寒氣已頗有些刺骨。天色尚似潑墨，唯有東邊天際微露一線魚肚白。張老實(shí)依著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作息，在卯時初刻便摸索著起了身。屋內(nèi)油燈如豆，他簡單洗漱罷，披了件打了補(bǔ)丁的舊棉襖，打著哈欠，趿拉著鞋，一步一挪地往店門走去。

「吱呀——」兩扇略顯陳舊的鋪門板被他吃力地卸下一塊。往日里，隨著門板卸下，應(yīng)是清晨微涼的空氣混著街巷特有的淡淡腥咸一同涌入?？山袢?，一股濃郁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卻搶先鉆進(jìn)了他的鼻孔。

張老實(shí)「咦」了一聲，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待他將第二塊門板也卸下，借著門內(nèi)透出的微弱燈光和天邊那抹微光定睛一瞧，頓時魂飛魄散，雙腿一軟，險些癱坐在地！

只見店鋪門楣之下，平日里掛著「張記豆腐」幌子的地方，此刻竟赫然懸著兩顆人頭！

那兩顆頭顱頭發(fā)散亂地披拂著，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依稀辨出年紀(jì)不大。脖頸處血肉模糊，暗紅的血跡已然凝固，有的還滴滴答答落在門前青石板上，匯成一小灘刺目的殷紅。秋晨的寒風(fēng)吹過，粘連著血污的發(fā)絲微微晃動，更添了幾分說不出的詭異與恐怖。

張老實(shí)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牙齒上下打著顫，喉嚨里「咯咯」作響，卻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他這輩子安分守己，連殺只雞都要自家婆娘動手，何曾見過這等陣仗！

「天殺的！哪個挨千刀的把這等腌臢物事掛在我家門口！」半晌，他才從牙縫里擠出這句帶著哭腔的咒罵?？謶秩绯彼銓⑺蜎]，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憂慮：這要是報了官，官府盤查起來，自己豈不成了頭一個脫不了干系的嫌疑人？自古官府辦案，屈打成招是常有的事，他這小小的豆腐店，如何經(jīng)得起這般折騰？萬一再被無辜牽連，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想到此，張老實(shí)打了個寒噤。他左右張望，街上空無一人，晨霧尚未散盡，四下里靜得可怕。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心中瘋長起來：不能報官！決不能報官！得趕緊把這禍?zhǔn)绿幚淼?，神不知鬼不覺！

他定了定神，強(qiáng)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手腳并用地將那兩顆人頭從門楣上取下。觸手冰涼黏膩，他幾乎要吐出來。他尋了店里一只裝豆渣的破舊蒲包，手忙腳亂地將人頭塞了進(jìn)去，又找了些干草蓋上。

做完這一切，他已是滿頭大汗。他深知，這人頭留在店里，遲早是個禍害。唯有將其深埋，方能了結(jié)。打定主意，他便從后院找出一把平日里翻整菜地的舊鐵鍬，又尋了個僻靜的時辰，估摸著夜深人靜，街上的更夫也已打過三更，便悄悄打開后門，扛著鐵鍬，提著那沉甸甸的蒲包，往城外荒僻處走去。

月黑風(fēng)高，荒郊野墳間更添陰森。張老實(shí)尋到一處亂葬崗子邊的洼地，四周野草齊腰，想來平日也無人至此。他喘著粗氣，揮起鐵鍬便開始掘土。泥土混著草根石塊，挖起來頗為費(fèi)力。

正當(dāng)他挖得汗流浹背，坑已初具雛形時，身后冷不丁傳來一個聲音：「張老板，這三更半夜的，您老在這兒刨坑做什么吶？」

張老實(shí)嚇得差點(diǎn)叫出聲來，手中鐵鍬「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他猛地回頭，只見月光下一個黑影晃動，定睛一看，卻是街面上常年游蕩的潑皮王二！這王二好吃懶做，慣會偷雞摸狗，敲詐勒索，是街坊們都頭疼的人物。

「你……你怎么在這兒？」張老實(shí)聲音發(fā)顫，心中叫苦不迭。

王二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幾步湊上前來，往坑里和旁邊的蒲包瞟了一眼，蒲包口敞開著，隱約能看到里面血污之物。王二何等人物，鼻子一嗅，已知大概。他斜眼看著張老實(shí)，拖長了語調(diào)：「張老板，您這怕不是在做什么虧心事吧？這要是讓官府知道了……」

張老實(shí)心頭一緊，知道今日之事若不善了，只怕后患無窮。他強(qiáng)作鎮(zhèn)定，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連連作揖道：「王二哥，您誤會了，誤會了！我……我這是處理些……處理些不干凈的牲口下水，怕污了旁人眼睛?！?/p>

王二「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張老板，您可別拿我王二當(dāng)三歲孩子哄。這大半夜的，如此鬼祟，還帶著血腥氣，可不像處理牲口下水。依我看，這里面大有文章啊！」他說著，作勢就要往蒲包里細(xì)看。

張老實(shí)慌忙攔住，臉上汗如雨下，哀求道：「王二哥，好漢饒命！實(shí)不相瞞，小老兒今早開門，不知哪個天殺的惡賊，將兩顆……兩顆人頭掛在了小店門上。小老兒怕惹官司，這才……這才想著偷偷處理了。求王二哥高抬貴手，千萬莫聲張！小老兒愿奉上三貫銅錢，聊表謝意！」

三貫銅錢！這對于尋常人家已是不小的數(shù)目，對王二這等潑皮來說，更是足夠他逍遙快活好一陣子了。王二眼珠一轉(zhuǎn)，心中盤算：這老兒把柄在手，日后還愁沒油水撈么？便故作為難道：「這，張老板，殺人可是大罪，這人頭來路不明，萬一牽扯上我……」

張老實(shí)見他口氣松動，忙道：「王二哥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若肯幫小老兒一把，將這東西一同埋了，小老兒感激不盡！這三貫錢，您先拿著！」說著，便從懷里摸出早已備好的一串沉甸甸的銅錢，塞到王二手中。

王二掂了掂錢串，臉上露出貪婪的笑容：「也罷，看在街坊一場，我就幫你這一遭。不過，此事你我須守口如瓶，否則……」

「一定！一定！小老兒絕不敢泄露半句！」張老實(shí)賭咒發(fā)誓。

于是，王二便也拿起地上的鐵鍬，幫著張老實(shí)一同挖坑。兩人合力，不多時便挖好了一個深坑。張老實(shí)將那蒲包丟入坑中，二人開始往里填土。

月光下，張老實(shí)一邊機(jī)械地鏟著土，一邊眼角余光不住地打量著王二。王二得了錢，嘴上雖應(yīng)承著，但那副貪婪狡黠的嘴臉，卻讓張老實(shí)心中愈發(fā)不安。他想：這王二乃是地痞無賴，今日得了三貫錢，焉知明日不會再來勒索？這等人口舌無禁，萬一哪日酒后失言，或是與人起了沖突，將此事抖落出去，自己豈非死無葬身之地？

一不做，二不休！一個狠毒的念頭如毒蛇般鉆進(jìn)張老實(shí)的腦海。他眼中閃過一絲戾氣，趁著王二彎腰鏟土，背對自己的一剎那，他猛地舉起手中的鐵鍬，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著王二的后腦勺拍了下去！

「噗——」一聲悶響，王二連哼都未哼一聲，便軟軟地栽倒在地，后腦血流如注，眼見是不活了。

張老實(shí)喘著粗氣，看著地上王二的尸體，先前殺人的恐懼已被一種奇異的狠厲所取代。他擦了把額頭的冷汗，喃喃道：「王二，莫怪我心狠，是你自尋死路！」說罷，便將王二的尸體也拖入坑中，與那兩顆人頭埋在一處。泥土一層層蓋上，掩蓋了所有的罪惡。

好容易將土填平，又胡亂鋪了些雜草掩飾。張老實(shí)已是筋疲力盡，正待喘口氣，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以及一個略帶沙啞的熟悉聲音：「張老哥，恁早還沒收攤哩？昨兒的豆腐渣還有沒有？便宜點(diǎn)賣我些喂豬?！?/p>

張老實(shí)聞聲，心頭又是一跳，差點(diǎn)沒叫出聲來！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是住在巷口，平日里總愛貪小便宜，專買他家隔夜賤豆腐的趙老三！這趙老三也是個嘴碎的，平日里東家長西家短，最愛傳閑話。他怎么也尋到這里來了？

張老實(shí)勉強(qiáng)穩(wěn)住心神，轉(zhuǎn)過身，只見趙老三提著個破籃子，正瞇著眼睛四下打量。他干笑道：「是趙老弟啊，我……我出來解個手?！?/p>

趙老三鼻子抽了抽，疑惑地看著剛被掩埋過的土坑，又看看張老實(shí)滿頭大汗、衣衫沾泥的狼狽模樣，狐疑道：「張老哥，你這解手解到亂葬崗來了？這地上怎么還濕漉漉的，一股子……咦，這味道不對?。　顾f著，便要上前細(xì)看。

張老實(shí)心中暗道不好，這趙老三眼尖鼻子靈，怕是瞞不過去了。他眼珠一轉(zhuǎn)，心中盤算，若被趙老三看出端倪，以他那張破嘴，明日半個海州城都得傳遍了！

果不其然，趙老三在坑邊嗅了嗅，又用腳尖撥了撥新土，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疑與一絲貪婪：「張老哥，你……你這土里埋的，莫不是……」

張老實(shí)見已無法隱瞞，索性心一橫，壓低聲音道：「趙老弟，你我都不是外人，實(shí)不相瞞，我在此處理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你若能替我保密，十兩紋銀，雙手奉上！」

趙老三一聽「十兩紋銀」，眼睛頓時亮了，這可比那三貫銅錢多出太多！他嘿嘿一笑：「張老哥，你我街坊，好說好說。只是這十兩銀子……」

張老實(shí)咬牙道：「趙老弟隨我回店取錢，絕無二話！」

趙老三貪婪地點(diǎn)點(diǎn)頭，跟著張老實(shí)往豆腐店后院走去。張老實(shí)引著他進(jìn)了堆放雜物的柴房，假意去翻找銀子，口中還道：「趙老弟稍等，銀子我放在一個隱秘處?！?/p>

趙老三不疑有他，伸長了脖子往里瞧。就在他分神之際，張老實(shí)眼中兇光一閃，猛地從柴草堆旁抄起一把平日里用來切大塊豆腐的鋒利長柄刀，轉(zhuǎn)身便朝著趙老三的胸口狠狠捅了過去！

趙老三「啊」的一聲慘叫，捂著胸口難以置信地看著張老實(shí)，鮮血從他指縫間噴涌而出。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嗬嗬」的聲響，便一頭栽倒在地，抽搐幾下，不動了。

張老實(shí)此刻已是狀若瘋魔，他喘著粗氣，將趙老三的尸體也拖到那處埋人的坑邊，費(fèi)力挖開一些新土，將其也塞了進(jìn)去，草草掩埋。

做完這一切，天邊已泛起真正的魚肚白。張老實(shí)癱坐在地上，渾身都被冷汗浸透，心中既是后怕到了極點(diǎn)，又有一絲扭曲的僥幸。他望著東方，喃喃自語：「幸好……幸好沒有更多人過來，不然，只怕這海州城都要被我張老實(shí)殺得雞犬不留了……」

黎明的微光，照在他那張因恐懼、兇殘與疲憊而扭曲變形的臉上，顯得格外陰森。他不知道，這被鮮血染紅的黎明，僅僅是一系列更大禍?zhǔn)碌拈_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