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把惠民小區(qū)的紅磚墻曬得發(fā)燙時,我正蹲在三單元門口啃饅頭。王大爺?shù)姆辣I門敲了八次才開,老人眼底的青黑比昨天更深,腳邊堆著三個蛇皮袋,裝著半舊的搪瓷杯和磨破的涼席。
小陳啊,他往我手里塞了顆皺巴巴的荔枝,剛才中介說我這房子頂多值八十萬,可、可拆遷補償聲音突然哽住,渾濁的眼球盯著墻上泛黃的結婚照,我老伴走前說,等攢夠錢就把陽臺的裂縫補了,她怕冷風灌進來。
我攥緊荔枝,果肉在掌心擠出汁水。攤開拆遷規(guī)劃圖時,王大爺?shù)氖謩×翌澏?,老花鏡滑到鼻尖:真、真的能補一百五十萬?樓下突然傳來汽車鳴笛,穿藍襯衫的中介從寶馬里鉆出來,正是昨天在群里嘲笑我的李明。
喲,窮鬼也學會搶單了?著車鑰匙走近,古龍水蓋過樓道里的霉味,王大爺您可別被騙了,這小子連轉正都沒戲,能幫您辦得了手續(xù)?轉身時故意撞我肩膀,饅頭掉在地上沾滿灰,他笑著掏出濕巾擦手:要不聽我的,八十萬現(xiàn)款,明天就能過戶——您兒子的賭債,債主可等不了拆遷款到賬吧?
王大爺?shù)谋乘查g佝僂下去,像被抽走了脊梁骨。我盯著李明手腕上的金表,突然想起他上周截胡張姐的養(yǎng)老房時,也是這樣的笑容。蹲下身撿起臟了的饅頭,我直視王大爺發(fā)紅的眼睛:大爺,您信我一次。從帆布包掏出工資卡,這是我三個月的工資,一共兩萬七,就押在您這兒。如果兩天內湊不齊首付,錢您拿去給阿姨買藥。
李明的笑聲在樓道里回蕩:呵,拿棺材本賭???但王大爺?shù)氖种敢呀浡槠穑圩×宋业氖滞?。我們在公證處門口等到下午三點,老人把房產證拍在桌上時,我看見他內衣領口露出半截紅繩——那是老伴留給他的平安符。
回門店的路上暴雨突至,工裝褲很快貼在腿上,涼鞋里全是積水。推開玻璃門時,前臺小妹憋著笑指了指墻角,我的工位上堆滿了退回來的帶看單,最上面貼著李明的便利貼:垃圾就該待在垃圾桶。
試用期最后三天,還在做白日夢?店長靠在辦公椅上啃蘋果,汁水順著下巴滴在名牌襯衫上,聽說你拿工資押給房東了?蠢得讓人感動。周圍響起壓抑的笑聲,有人用手機對著我拍視頻,鏡頭掃過我滴水的褲腳。
我沒說話,低頭整理被揉皺的客戶資料。李明湊過來,香水混著雨水味格外刺鼻:聽說你媽在醫(yī)院擦地?要不我介紹她去我客戶的公司當保潔?時薪二十,比住院費便宜多了。
鋼筆在筆記本上劃破紙頁,墨跡暈開成一團黑。我數(shù)著心跳等到六點,等所有人開始收拾包去聚餐,才抓起印著特惠房源的傳單沖出門。暴雨還在下,惠民小區(qū)的路燈壞了三盞,我在黑暗里挨家挨戶塞傳單,膝蓋撞在生銹的自行車上,火辣辣的疼。
這里要拆?
保時捷的車燈突然照亮前路,車窗搖下一半,香奈兒五號的氣息混著雨絲飄出來。開車的女人戴著珍珠耳釘,睫毛上掛著水珠,卻把拆遷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是,公示期就在明天。我把濕透的傳單遞過去,指尖在車燈下泛著青白,頂樓那套六樓,72平,帶個小露臺。
現(xiàn)在去看。她打斷我,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利落。倒車鏡里,我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頭發(fā)滴著水,工裝T恤全貼在身上,露出左肩上父親車禍時留下的燙傷疤。
開門的瞬間,王大爺驚得差點摔了茶杯。女人踩著細高跟走進漏雨的客廳,指尖劃過墻面上的水痕,突然輕笑一聲:周明那家伙,果然舍不得撤掉惠民的房源。她轉身時耳釘閃過微光,我姓林,林曉。這房子,我要了。
簽約時已是凌晨,打印機吐出合同的瞬間,我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林曉的簽名很漂亮,連筆處帶著鋒利的棱角,像她看我的眼神——帶著點好奇,又帶著點審視。
你很有意思。她合上鋼筆帽,突然從愛馬仕包里掏出張支票,首付五十萬,剩下的全款到賬。見我愣住,又補了句,別擔心,我不是騙子。萬合地產下周要和你們公司談收購,周明是我小叔。
雨聲在窗外轟鳴,我盯著支票上的數(shù)字,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人活一口氣,別讓別人看輕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清醒。原來李明他們不知道,這世界上總有些機會,藏在他們不屑一顧的破磚爛瓦里,藏在他們嘲笑的笨拙堅持里。
凌晨兩點,我蹲在醫(yī)院走廊給母親削蘋果。她摸著我膝蓋上的傷,眼淚啪嗒掉在床單上:咱不做了行不行?媽去鄉(xiāng)下租間房,一樣能過我把蘋果塞進她嘴里,甜津津的汁水染紅她蒼白的唇:別擔心,您兒子啊,這次要讓他們看看,爛泥也能糊上墻。
手機在桌上震動,是李明發(fā)來的消息:聽說你開單了?呵,不會是陪富婆睡覺換來的吧?我刪掉消息,望向窗外。暴雨不知何時停了,天際線泛著極淡的曙光,像塊被揉皺的綢緞。林曉的保時捷還停在醫(yī)院門口,車燈早已熄滅,卻像盞暗夜里的燈,照著我沾滿泥點的前路。
這48小時里,我賭上了尊嚴,賭上了母親的救命錢,甚至賭上了對這個行業(yè)最后的期待。但此刻看著合同上的紅章,突然明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沒人會給小人物鋪好紅毯,所有的機會,都要靠自己像惡犬一樣死死咬住,哪怕滿嘴是血,也絕不松口。
王大爺發(fā)來消息,說把我的工資卡放在了門墊下。指尖劃過屏幕,突然想起他在公證處說的那句話:小伙子,你眼里有股子勁,像我年輕時候追我老伴那會兒。唇角不自覺揚起,窗外的曙光更亮了些,照見護士站里早起的身影,照見走廊盡頭漸漸清晰的指示牌,也照見我沾滿雨水和泥點的工裝,正在晨光里,慢慢蒸發(fā)掉所有的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