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你穿我這件外套去吧。”唐知一邊翻著箱子,一邊隨口說道,“氣溫高了,你那件棉服看著就熱。N城可能更暖些。”
經(jīng)過大半年的相處,她們彼此已十分熟悉。四個人,成長背景各異,性子卻都溫和善良。白非接過那件外套,在手里掂了掂。是那種薄薄的柔軟,分不清毛呢還是棉線,正適合春天。顏色是淺淺的草綠,不是那種亮得咄咄逼人的綠色,而是沉下去的,像三月的柳葉剛剛冒出枝丫的那點顏色,帶著點未解的寒意。她低頭看著外套,指尖摩挲著毛線的紋路,手感像春天的河水剛剛松動了冰面,微微顫動著光。那種細致的織法,不屬于她從小習慣的世界。
白非小時候從未穿過這樣的衣服。老家的春秋總是匆匆而過,像趕路時途經(jīng)的站臺,不值得為它置裝。她的衣柜里只有厚得喘不過氣的棉衣,和薄得一捏就皺的印花T恤。夾在中間的那種溫暖,曾是商場櫥窗里的風景,櫥窗上貼著“八折”,她只看,不問價??缒暌鼓翘炀鄄?,唐知那件奶油色的大衣下擺被醬油濺了一條黑色的溝壑,顯眼得很。后來再沒見她穿過,說是送去干洗了,沒洗掉。
去N城的大巴在春光里晃晃悠悠,窗外是一片連著一片的油菜花,顏色亮得有些輕浮,背景是同樣連綿不絕的低矮的丘陵。白非低著頭翻手機里的單詞表,背了沒幾頁,眼神便飄了上去。思緒像一只散了線的風箏,在空氣里打著旋,往舊時光里鉆。
她和陳青禾是高中同班。縣城里的學校,條件拮據(jù),夏天像蒸籠,冬天像鐵皮罐頭冰著吃。他們的名字常常挨在成績單上,一前一后,像在拔河,又像在接力。彼此熟悉,卻無話可說,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更不是情侶。像兩面鏡子擺在一條直線上,映來映去,看不清彼此,也看不清自己。
這份小小的優(yōu)越感,在他們離開家鄉(xiāng)、進入真正的城市后,不聲不響地瓦解了。她拼盡全力才考進現(xiàn)在的學校,周圍的同學多是城里長大的,談吐閑適。她像誤闖進來的,總擔心別人一眼看穿她的拙劣。陳青禾的學校比她那所好些,但離得不遠,坐大巴三個小時。他們確定關(guān)系,是去年元旦以后。這次,是她第一次以“女朋友”的身份去見他。她不擅表達,也從不主動索取。但她記得很清楚,那個早晨。
高一剛開學,天還沒亮,食堂像個還沒醒透的倉庫,冷清又混著些許油煙味。白非排在隊伍里,遠遠瞥見他坐在角落,一盞歪斜的黃燈壓著他的左半邊臉。他的頭發(fā)還濕著,貼在額頭上,像是剛經(jīng)過水龍頭,草草一抹便出門了。身子前傾,靠著桌子,吃著一碗炒飯,動作不快也不慢,仿佛只是借著咀嚼維持一個姿勢。他眼神低垂,不望人,也不望碗。像是睡意未消,又像有什么思緒擱在那米飯之外。他整個人仿佛和食堂這地方隔了一層膜,坐在里面,卻沒真地在里面。那時正好人聲最雜,餐盤碰撞聲此起彼伏,她卻突然靜了一瞬。并不是驚艷,也不是熟悉,只是一下子留了神。
一周后,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讀了一篇作文,是那個男生寫的。寫的是有一晚他發(fā)了高燒,父親推著他去鎮(zhèn)上醫(yī)院,天未亮,月亮還掛在電線桿上。文章語氣淡淡的,沒有用力,卻字字落在她心上。
那之后,她便記住了他。
她提前發(fā)了消息:“十一點半到。”
他回復:“我在出口等你。”
下車的時候,陽光正好,照得灰色的水泥地面泛著白光。她在人群里找他,看見他靠在出口的石柱邊,手插在兜里,背微微拱著,好像在縮著脖子躲光。風吹起他劉海的一角,還是高中時那個樣子--干凈,安靜,不出挑。
她走近了。他點了點頭,像是打招呼,也像是確定什么。
“冷不冷?”他說話一向輕,尾音收得干凈。
她搖了搖頭,避開他的眼,低頭理了理袖口。
兩人肩并肩往地鐵口走著,中間隔著半步的距離。她想說些什么,又想不起來能說些什么,只聽見自己的腳步在臺階上響著,空空的,像放學后只剩他們兩個時那種教室的寂靜。他偶爾看她一眼,又迅速移開,好像怕多看一秒,什么東西就會顯出來。
地鐵口人擠。她差點被推了一下,他下意識按住她的肩。掌心落得輕,隔著毛衣幾乎感覺不到,但她卻覺得那手落在心尖上,慢慢壓著,紋絲不動。等站穩(wěn)了,他才慢慢把手收回去。她沒有抬頭,只低著頭看鞋尖,紅暈一直蔓到耳根。
她忽然想起那年語文老師念完那篇作文后,頓了頓,說:“能寫出這種句子的學生,不多。”但她知道,寫得好是一回事,被記住,是另一回事。
他們現(xiàn)在也像那時一樣,不說,不動,卻各自在心里記著。哪一句說了,哪一句還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