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那天的煤灰特別嗆人。我蹲在爐邊通火時,許念正給張茜裝假肢螺絲。鐵屑混著煤渣撲在剛糊的窗紙上,映出他佝僂的剪影,像極了父親臨終前數藥片的姿勢。
煙道堵了。我用火鉗戳著爐膛,火星濺到晾在鐵絲上的嬰兒尿布。張茜單腿跳過來搶救尿布,假肢螺絲突然崩飛,擦著我耳垂釘進墻里。
許念翻工具箱時帶出半包避孕套,包裝上的藥店印章日期停在我們領證那天。我揚了把煤灰進爐口,看火苗竄上他新燙的西裝下擺:給私生子備的?
消防車鳴笛聲由遠及近時,張茜的假肢卡進煤堆。我踩著火星翻出當年的婚檢報告,在火苗舔舐到不孕不育四個字時,潑了半壺隔夜茶。
拆遷隊砸墻的震動驚醒了儲物間的老式收音機。我擦著雪花屏上的灰,突然聽見二十年前的天氣預報:明日暴雨,請加固屋頂防漏。
許念沖進來拔電源時,磁帶倉彈出一盒《甜蜜蜜》錄音帶。我按下播放鍵,張茜年輕時的笑聲混著雨聲流淌:許哥說等餛飩店拆遷,就帶我去深圳...
他搶奪錄音帶時扯斷了磁帶條,褐色的膠帶纏上我手腕的疤。窗外挖掘機的轟鳴中,我聽見自己當年的尖叫:爸!許念偷拿房租錢!
墻灰簌簌落在磁帶殘骸上,遮住了背面的鋼筆字:[1999年3月8日,程小滿初潮紀念。]
冬至夜的北風刮斷了晾衣繩。我裹著許念的軍大衣修水管時,張茜的假肢螺絲又松了。她抱著暖水袋喊冷,我往水管里灌開水,看蒸汽熏化她新紋的茉莉花紋身。
許哥說把東廂房讓給我坐月子。她假肢上的螺絲釘反射著月光。我擰開總水閥冷笑:月子中心住著前巷王寡婦吧?當年你爸中風就是在她床上...
水管爆裂的瞬間,許念沖進來堵漏水口。冰水浸透他義肢的皮革套,我瞥見螺絲孔里塞著張火車票,終點站是母親臨終前想去的鼓浪嶼。
拆遷補償協(xié)議簽字的煤油燈晃得人眼暈。我蘸印泥時故意戳破許念的簽名欄,看他新長出的白發(fā)在燈影里顫動。張茜的輪椅碾過滿地碎玻璃,產檢手冊從她包里滑出,夾著人工授精同意書。
試管嬰兒?我劃亮火柴燒協(xié)議邊角,你倒是會廢物利用。火苗竄上他西裝袖口時,我聞見熟悉的松木香——那是我在結婚周年夜手縫的熏香包。
挖掘機突然撞塌西墻,磚縫里露出半截紅綢。許念撲過去搶救的動作太急,義肢螺絲劃破我小腿,血珠滲進煤油里浮成個歪扭的程字。
梅雨季提前來了。我撬開返潮的樟木箱曬嫁妝,發(fā)現紅蓋頭下壓著整摞匯款單。收款人都是婦幼保健院,附言欄寫著張茜營養(yǎng)費。
許念在院外修漏雨的棚頂,釘子扎進當年燙傷的舊疤。我揚著匯款單喊:賣餛飩的錢都喂了野種?他失手打翻瀝青桶,黑漿漫過母親留下的繡花鞋。
暴雨沖垮圍墻時,藏在磚里的鐵盒重見天日。泛黃的B超單上,胎兒輪廓旁寫著我的名字,檢查日期是父親猝死那天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