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我拖累你了！”

一天，林憨子突然對我說，云芝，我想你媽了，我想回老家為她修修墓。你媽在地里睡了幾年了，連個像樣的墓都沒有，我怕我哪一天和她會合時，她會怪我。說著，林憨子用衣襟揩著眼睛。

爸，無論你做什么事，我都支持你，只是，你一個人在老家，我不放心。一起生活了幾年，林憨子突然說要回去，我千般不舍得，更萬般不放心。

這有什么不放心咯，我有手有腳，無大病大痛，才70出頭，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你看，我身體多棒！林憨子特意擼起袖子，讓我看他健壯的胳膊。

可是……

沒有可是，我明天就走，我行李都收拾好了。

??？我趕緊跑進臥室，一口密碼箱支在床邊，囊括了林憨子全部的行裝。

我鼻子一陣一陣酸，有咸的液體流到了嘴角。

來，抱一下——林憨子主動張開雙臂，接納我，我聞到了小時候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香煙味夾裹著一層黏黏的汗?jié)n味。我用臉蹭著他的臉，想感受我小時候被他胡茬扎的情形，可是，無論我怎么摩梭，他的胡茬不再像當年那樣勇猛和鋒利了，就像一個個戰(zhàn)敗的士兵，繳械投降了。

爸，給你的，我遞給他一個存折，上面有我每月一號幫他存的600塊，他和我們一起住了六年零五個月，共77個月，共計46200元。

你這是干啥嘛？林憨子的雙手一個勁地往身后躲。

你回老家需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親戚走動走動，不能空手吧？給媽修墓，需要材料費和人工費吧？你每天吃治療高血壓的藥，要花錢吧？……我跪著手指頭，給他一一掰扯。

我有錢，不要你的，林憨子雙手用力把我拿存折的手往我懷里推，他樹枝般粗糙的手硌得我生疼生疼。我的眼睛再次濕潤起來。這雙手，曾健碩肥大，神奇無比，砌過磚，釀過酒，犁過田，扯過秧，修過路，架過橋……曾毫不費吹灰之力將兒時的我托舉半空，曾咯吱咯吱地撓我癢癢，曾輕輕地拍打我安撫我入睡……可現(xiàn)在，卻枯干褶皺，青筋暴起，是什么造成了他這種變化？都是歲月惹的禍。歲月是一把殺豬刀，把青春抹殺，把衰老加速。

別難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又不是不來了，你這樣子，童童也會傷心的。林憨子松開環(huán)抱我的臂膀，沖進了洗手間。我聽得到廁所沖水的聲響，斷斷續(xù)續(xù)啜泣的聲音。他出來時，眼睛潮紅。

爸，你怎么啦？推開病房門的那一刻，我驚呆了：林憨子平躺在病床上，雙眼緊閉，鼻孔插著氧氣管子，臉上寫滿痛苦，冰冷的藥水一滴一滴輸入他的左手靜脈。

聽到我叫他，他睜開眼睛，一行濁淚從眼角汩汩流出：云芝，我拖累你了！嗚嗚……然后，泣不成聲。

爸，別這樣說，我是你女兒啊，怎么能說拖累呢？我附下身子，抽出紙巾為他擦眼淚。他吃力地側(cè)過身，將頭偏過來，倚靠在我左手手臂上，然后右手鉗子般牢牢鉗住我的右手，生怕我松開。我知道，他這是在向我借助力量，戰(zhàn)勝病痛的力量，就像當初我進產(chǎn)房時，向他借助勇氣一樣。我35歲懷孕，36歲分娩，屬于大齡產(chǎn)婦。因有低血糖，醫(yī)生建議剖宮產(chǎn)。雖是半身麻醉，但我仍很緊張。我一只手抓著老公的手，一只手緊握林憨子的手，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借勇氣和力量。老公吻了我的額頭，遞給我一個“V”；林憨子摸了摸我的臉，捋了捋我的劉海，見我頭發(fā)凌亂，他嫻熟地為我重新綁好了馬尾，說，我的閨女要體體面面地進去。然后，他鼓勵我，相信自己，我們都在外面等你們母子平安出來。

當我們母子從產(chǎn)房出來時，林憨子哭了，他對著老家的方向，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感謝老天，讓我閨女和外孫平平安安！云芝她媽，你在天有靈，我終于做外公啦！

那一刻，我也流淌下了幸福的淚水。

月子里，林憨子承擔了多種角色：既是外婆，又是外公，還是月嫂和保姆，對我和兒子的照顧體貼入微，無微不至。公公婆婆感激零涕：云芝，你好命，有一個這么能干的爸。確如公公婆婆所說，我很知足，很幸運，也很幸福。

我邊輕輕地撫摸林憨子的頭，邊安慰他說，爸，什么都別想，積極配合醫(yī)生，好好治病，治好了病比什么都強，我還等著你好了后接你去我那里住吶。

他聽話地點了點頭。等他入睡后，我抽出我早已麻木的臂膀，用力拍打，許久才緩過來。老公守著他，我趕緊去了醫(yī)生辦公室。

你爸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左股骨頸骨折，需要手術(shù)。還有，他有一系列的基礎(chǔ)病：高血壓，腦卒中，冠心病，膽囊炎，腎結(jié)石，前列腺炎。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送醫(yī)院及時，否則……

您辛苦了，我趕緊打斷醫(yī)生的話，我已經(jīng)失去了我媽，我不希望我爸再有個三長兩短，我更不希望聽到關(guān)于“死亡”的任何字眼。

“死亡”倒不至于，但得引起高度重視，他這次很可能落下偏癱的毛病，再者，有第一次摔倒，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醫(yī)生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久而久之，就會有生命危險。

那后面需要注意些什么事項呢？

一是不能斷藥，要長期維持藥物治療；二是加強營養(yǎng)，多吃魚、蝦米、雞蛋、牛肉、骨頭湯、蔬菜、水果等食物；三是加強鍛煉，堅持早晚散步，多按摩；四是身邊不能離人，一旦發(fā)現(xiàn)異常，及時送醫(yī)院就診。到時候，我們會有個腦卒中健康護理小冊子給你們帶回去。

好，非常感謝。我給醫(yī)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哦，對了，注意安撫病人的情緒，他到醫(yī)院后流了好幾次淚，好像有很大的心理負擔。

離開醫(yī)生辦公室，我又到住院結(jié)算部補交了住院費。爸入院時，是鄰居墊的錢，兩千塊錢早就用完了。

然后，又到小賣部買了桶、臉盆、毛巾、肥皂、牙膏、牙刷、水杯、衣架、衛(wèi)生紙等日常生活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