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村中心地帶,當我灰溜溜的開車經(jīng)過村中心街大道時,發(fā)現(xiàn)寫著我和柳兒名字的大龍門已經(jīng)一連豎起來好幾座,越靠近我家,喜慶的味道越發(fā)濃烈。距離婚禮雖然還有整整三天,整條街已經(jīng)插滿了小紅旗,我家的胡同頭上,搭起了長長一溜埋鍋造飯的帳篷,七鄰八舍的老頭們一大早已經(jīng)湊了好幾桌,坐在那里喝茶打牌。我的長輩們都是好面子的人,場面上的事從排場到細節(jié)都一味要好。辦喜事一定要辦左村右莊里最大的,一直是家里的傳統(tǒng)。加之我是我這一輩的獨子,近幾年學業(yè)、工作一帆風順,親戚們說起來都很有面子,上到爺爺,下到叔伯,無不看重我這個家族的希望。
我把車遠遠停在路邊,悄悄的溜進胡同??爝M院門時,不知是哪位鄰居認出了我,叫了一聲:飛!這一聲熱情的招呼暴露了我,接著,我爹如同幽靈般瞬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未及反應,耳朵上已經(jīng)挨了一巴掌。
“電話不接,短信不回!你打算搞什么!”
我未來得及辯解,已經(jīng)被拖進客廳大堂里,客廳里是與外面截然不同的氣氛,之前還在耳邊縈繞的街坊鄰里的談笑風生隨著房門關上瞬間被隔絕了。我打眼一看,看見我的爺爺們坐在太師椅上,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我的大伯和二伯在噓著嘴喝茶,我二叔在那里打電話,呵斥手下干活的,我三叔和我的堂哥正在把一個礙事的書桌往里屋搬。屏風后面還有一堆人,正在大聲討論著當下實事。
我在一片烏煙瘴氣的大廳里站定,旁邊正在記賬的堂弟抬起頭來,幸災樂禍的朝我一笑。
屋子里彌漫著濃重的煙味,把我嗆的大聲咳起來。我的咳聲未落,大伯已經(jīng)發(fā)話了。
“今天一大早,親家母過來大鬧一場,說你臨陣脫逃。我們?nèi)徊恢腊l(fā)生了什么事,只能賠禮道歉。不過,更沒面子的是你爹。我常講,講話做事要考慮后果。你現(xiàn)在不小了,這么任性太不應該!”
我不敢答話。這時,我爺爺敲了敲煙槍,也開始訓話了:“我和你奶奶是包辦婚姻,童養(yǎng)媳,我縱使當年何等不愿意,也沒說過一句反悔的話。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你和徐喻柳的姻緣是我們找了橋東、莊南幾位先生一一驗過的,你們也是青梅竹馬,自愿走在一起的。何以關鍵時刻又想要變卦?全家的名譽幾乎毀于你手!”
我忍不住回應道:“可是我爹說要照顧肖鵬家的事——”
“誰?”
“我爹。”
我的爺爺們紛紛看向站在一旁的我的父親。我的老父親瞬間成為焦點,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是考慮著肖鵬家的事有影響,想著提前和許飛溝通一下,許飛不知道這件事,若是我不事先告訴他,他一旦自己知道了,指不定到時候搞出什么亂子。”說完,又朝我訓斥道:“我明明告訴你,先回來和你自家爺爺們商量,而不是直接決定,說出些屁話!”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禍福不均,都是天意!如果事事都要照顧如此周全,菩薩也累死了!”爺爺總結道。
“大哥說的對,”我三爺爺附和:“肖家與我們已沒有往來,不必受其影響。不過是失蹤而已!一天之內(nèi)全世界失蹤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我看就是一家人去林子里野炊去了!小飛的婚期是精心算過的良辰吉日,怎么能說改就改!”
一眾叔伯聞言紛紛點頭。三爺爺繼續(xù)說:“幸好是咱家及早布置好了場面,親家母今早來的時候,看得出許家是有誠意的,知道是孩子耍性子,才沒有毀約。喻柳也表態(tài)說愿意原諒你,你得趕緊做些表示出來!”
我聽得出訓話有接近尾聲的趨勢,便跟著說:“我這就去岳母家好好磕幾個頭!”
“你先別去了,徐母現(xiàn)在必定不欲見你。你先找喻柳,好好和解一下。”
我拼命點頭,爺爺們又拿起來焊煙抽了起來,叔叔們起身去了里屋,大伯的茶又倒上了。
見其他長輩也沒有再說話,我便唯唯諾諾的退出了廳堂,接著便向我的儲物室直沖過去。
儲物室是我小時候的百寶箱加檔案館,里面放著我從小到大收集的剪報、漫畫書、撿來的石頭、自制的玩具以及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年我們從廟會上帶回來的東西,全都在我的百寶箱夾層里,里面有我的玩偶,以及我現(xiàn)在持有的唯一線索——當年那張進入錄像廳帳篷的門票。
我沖進儲物室,卻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被清空了。為了接待賓客,這間屋子已經(jīng)擺滿了桌椅和煙酒糖茶。我找到我爹,問他儲物室的東西去哪了。我爹狐疑的打量了我一刻,說:“在南墻根。”
我急忙來到院墻外面,果然發(fā)現(xiàn)雜物全部堆在這里了。我在一片狼藉中翻我的百寶箱,終于在一堆絨絮里發(fā)現(xiàn)了它。我將手伸進夾層,摸索了半天,捏到了一張光滑的紙,然后把那張票抽了出來!
我的目光快速掃過票面上的已經(jīng)褪色的電影圖畫、時間、票價,最后在邊沿的找到了一串細小的訂票電話。
我掏出手機,用顫抖的手撥通了這個號碼,看見了我意料之中的信息。
手機去電地區(qū)顯示:貴州,黔南。
我興奮的盯著手機屏幕,等待對方接通的那一刻。鈴聲響了整整一分鐘,無人接聽,然后被強制掛斷了。一連打了好幾遍,仍是無人接聽。
我失望的靠在墻上,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那頭不接電話,我就無法確認對方是不是當年的錄像廳老板。一個手機號碼,在十年間,極有可能已經(jīng)幾經(jīng)易手。但是只要號碼還在,它對應的地區(qū)是不會變的。也就是說,即使這個號碼已經(jīng)換了新主人,也足以說明當年使用這個號碼的人來自貴州。那他八九不離十就是從苗寨里寄給我寄出來鐲子的那個人。
我當下打開手機,訂了一張下午去貴州的飛機票。
手機上,柳兒已經(jīng)發(fā)給我了一堆消息,大意是她正在布置婚房,突然來了兩個警察要找我。柳兒告訴他們我和肖鵬的事完全沒有關系,可他們說不負責肖鵬的案子,他們是在調(diào)查一個殺人案,問我們是不是收到了一個鐲子,柳兒把鐲子給他們,他們就走了。全部內(nèi)容我無心細看,但警察所用的“命案”’兩個字使我心慌意亂,我不知道誰死了,為什么要找到我我這里來。但這起碼證明,我的直覺完全正確,從昨天我收到那個不同尋常的快遞開始,我已經(jīng)不能置身事外了??v使我掐滅我多管閑事的好奇心,把那個鐲子一扔,把肖鵬的事一忘,坐在家里喝茶接客,談笑風生,這些事情還是會找上我。
我把電影票往口袋里一塞,準備去開我的車。但剛從院子南墻后面出來,我就打了一個激靈,接著耗子似的縮了回去。
我看見兩個男人正從我面前拐進了院子,身上的警服亮的扎眼。接著便聽見我爹的講話,但隔著較遠,聽不很清楚,我貼著墻悄悄的往院門處移動。
“……麻煩你叫他出來,請他協(xié)助偵查。”
“我兒子不可能犯事的!他馬上就要結婚了!你們不要冤枉好人!”
“你冷靜一下,我們只是認為他可能和案情有關聯(lián),如果他沒有作案時間,自然不會繼續(xù)追究。”
良久的沉寂后,我聽見我爹喃喃地說:“兩位先進屋坐吧,我去叫他。”
接著就是腳步向正屋移動的聲音,借著這個機會,我一個箭步先閃過了院門,朝胡同口跑去。
與此同時,身后傳來一身大叫:“他在那里!”
我嚇得一哆嗦,腳下更快了,我飛速沖出了胡同,在紛至沓來賀喜的賓客街坊之間穿梭,期間撞上了正在炒菜的廚子、不知所措的幫工、叫我名字但我來不及理會的嬸嬸以及鄰居家那只正在找食吃的臘腸狗。
在我像一條閃電劃過之后,身后的人群逐漸陷入混亂,并在兩個警察追出來之后愈發(fā)不可收拾。
我跑向我的車,但是根本來不及上車啟動了,只好棄車而去,一路沿著村中心街狂奔。
突然,一輛白色越野車從前方路口冒了出來,我急于躲閃,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待我起身向駕駛室一看,原來是樂樂剛從肖鵬家過來!
樂樂正欲下車,被我一把推回車上:“送我去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