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玨繼續(xù)說:“我說:‘這人可也太兇了。我明明是你生的,又沒騙她,干嘛好端端地便拔劍刺人?’爸爸說:‘是啊,當(dāng)時灑家一閃避開,說道:你怎么不分青紅皂白,便動刀劍?這女娃娃不是灑家生的,莫非是你生的?那女人脾氣更大了,向?yàn)⒓疫B刺三劍。她幾劍刺灑家不中,出劍更快了。灑家當(dāng)然不怕她,就怕她傷到了你,她刺到第八劍上,灑家飛起一腳,將她踢了個筋斗。她站起身來,大罵灑家是:不要臉的惡和尚,無恥下流,調(diào)戲婦女。就在這時候,你媽媽從河邊洗了衣服回來,站在旁邊聽著。那女人罵了幾句,氣憤憤地騎馬走了,掉在地上的劍也不要了。灑家轉(zhuǎn)頭跟你媽說話。她一句也不答,只是哭泣。灑家問她為什么事,她總不睬。第二天早晨,你媽就不見了。桌上有一張紙,寫著八個字。你猜是什么字?那便是——負(fù)心薄幸,好色無厭這八個字了。灑家抱了你到處去找她,可哪里找得到。”
“我說:‘媽媽聽了那女人的話,以為你真的調(diào)戲了她。’爸爸說:‘是啊,那不是冤枉嗎?可是后來灑家想想,那也不全是冤枉,因?yàn)楫?dāng)時灑家見到那個女人,心中便想:這女子生得好俊。你想:灑家既然娶了你媽媽做老婆,心中卻贊別個女人美貌,不但心中贊,口中也贊,那不是負(fù)心薄幸、好色無厭么?’”
金澤豐心想:“原來妙玨小師妹的媽媽醋勁兒這般厲害。當(dāng)然這中間大有誤會,但問個明白,不就沒事了?”妙玨說:“我問:‘后來找到了媽媽沒有?’爸爸說:‘灑家到處尋找,可哪里找得到?灑家想你媽是尼姑,一定去了尼姑庵中,一處處庵堂都找遍了。這一日,灑家抱著你找到了蘭陵派的流云庵,你師父蘭英師太見你生得可愛,心中歡喜,那時你又在生病,便叫灑家將你寄養(yǎng)在庵中,免得灑家?guī)阍谕獗疾?,送了你一條小命。’”
一提到蘭英師太,妙玨又不禁泫然,說道:“我從小就沒了媽媽,全仗師父撫養(yǎng)長大,可是師父給人害死了,害死她的,卻是金師兄的師父,你瞧這可有多為難。金師兄跟我一樣,也是自幼沒了媽媽,由他師父撫養(yǎng)長大的。不過他比我還苦些,不但沒媽,連爸也沒有。他自然敬愛他的師父,我要是將他師父殺了,為我?guī)煾笀?bào)仇,金師兄可不知有多傷心。我爸爸又說:他將我寄養(yǎng)在流云庵中之后,找遍了天下的尼姑庵,后來連蒙古、高原地、疆域、東三省、云貴川,最偏僻的地方都找到了,始終沒打聽到半點(diǎn)我媽的音訊。想起來,我媽定是怪我爸調(diào)戲女人,第二天便自盡了。顧姐,我媽媽出家時,是在菩薩面前發(fā)過誓的,身入空門之后,決不再有情緣牽纏,可是終于拗不過爸,嫁了給他,剛生下我不久,便見他調(diào)戲女人,給人罵‘無恥下流’,當(dāng)然生氣。她是個性子剛烈的女子,自己以為一錯再錯,只好自盡了。”
妙玨長長嘆了口氣,繼續(xù)說:“我爸爸說明白這件事,我才知道,為什么他看到‘天下第一負(fù)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這布條時,如此傷心。我說:‘媽寫了這張紙條罵你,你時時拿給人家看么?否則別人怎會知道?’爸爸說:‘當(dāng)然沒有!灑家對誰也沒說。這種事說了出來,好光彩嗎?這中間有鬼,定是你媽的鬼魂找上了灑家,她要尋灑家報(bào)仇,恨灑家玷污了她清白,卻又去調(diào)戲旁的女子。否則掛在灑家身上的布條,旁的字不寫,怎么偏偏就寫上這八個字?灑家知道她是在向?yàn)⒓宜髅?,很好,灑家跟她去就是了?rsquo;”
“爸爸又說:‘反正灑家到處找你媽不到,到陰世去跟她相會,那正是求之不得??上⒓疑碜犹?,上吊了片刻,繩子便斷了,第二次再上吊,繩子又?jǐn)嗔?。灑家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邊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rsquo;我說:‘爸爸,你弄錯啦,菩薩保佑,叫你不可自盡,因此繩子會斷,刀子會不見。否則等我找到時,你早已死啦。’爸爸說:‘那也不錯,多半菩薩罰灑家在世上還得多受些苦楚,不讓灑家立時去陰世跟你媽媽相見。’我說:‘先前我還道是服務(wù)的布條跟你掉錯了,因此你生這么大的氣。’爸爸說:‘怎么會掉錯?服務(wù)以前對你無禮,豈不是膽大妄為?灑家叫他去做媒,要金澤豐這小子來娶你,他推三阻四,總是辦不成,那還不是辦事不力?這八字評語掛在他身上,真再合適也沒有了。’我說:‘爸爸,你再叫服務(wù)去干這等無聊的事,我可要生氣了。金師兄先前喜歡的是他學(xué)妹,后來喜歡了秋郡主。他雖待我很好,但從來就沒將我放在心上。’”
金澤豐聽妙玨這么說,心下頗覺歉然。她對自己一片癡心,初時還不覺得,后來卻漸漸明白了,但自己確然如她所說,先是喜歡學(xué)妹,后來將一腔情意轉(zhuǎn)到了清秋身上。這些時候亡命江湖,少有想到妙玨的時刻。
妙玨說:“爸爸聽我這么說,忽然生起氣來,大罵金師兄:‘金澤豐這小子,有眼無珠,連服務(wù)也不如。服務(wù)還知灑家女兒美貌,金澤豐卻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他罵了許多粗話,難聽得很,我也學(xué)不上來。他說:‘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誰?不是白登,而是金澤豐。白登的眼睛雖給人刺瞎了,金澤豐可比他瞎得更厲害。’顧姐,爸爸這樣說是很不對的,他怎么可以這樣罵金師兄?我說:‘爸爸,龔姑娘和秋郡主都比女兒美貌百倍,女兒怎么及得上人家?再說,女兒已身入空門,只是感激金師兄舍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對我?guī)煾傅暮锰?,女兒才時時念著他。我媽說得對,皈依佛門之后,便當(dāng)六根清凈,再受情緣牽纏,菩薩是要責(zé)怪的。’”
“爸爸說:‘身入空門,為什么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門,都不嫁人生兒子,世上的人都沒有了。你媽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給灑家,又生下你來嗎?’我說:‘爸爸,咱們別說這件事了,我……我寧可當(dāng)年媽媽沒生下我這個人來。’”
她說到這里,聲音又有些哽咽,過了一會兒,才說:“爸爸說,他一定要去找金師兄,叫他娶我。我急了,對他說,要是他對金師兄提這等話,我永遠(yuǎn)不跟他說一句話,他到明翰寺來,我也決不見他。服務(wù)要是向金師兄提這等無聊言語,我要跟妙瑜師姐她們說,永遠(yuǎn)不許他踏上玉璧峰半步。爸爸知我說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長長嘆了一口氣,自己抹抹眼淚,一個人走了。顧姐,爸爸這么一去,不知什么時候再來看我?又不知他會不會再自殺?真叫人掛念得緊。后來我找到服務(wù),叫他跟著爸爸,好好照料他,說完之后,見到有許多人偷偷摸摸地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叢之中,不知干什么。我悄悄跟著過去瞧瞧,卻見到了你。顧姐,你不會武功,又聽不見人家說話,躲在那里,倘若給人家見到了,那是很危險(xiǎn)的,以后可千萬別再跟著人家去躲在草叢里了。你道是捉迷藏嗎?”
金澤豐險(xiǎn)些笑了出來,心想:“小師妹孩子氣得很,只當(dāng)人家也是孩子。”
妙玨說:“這些日子中,妙瑜、妙珂兩位師姐總是督促我練劍。曹師妹跟我說,她曾聽到妙瑜、妙珂她們好幾位大師姐商議。大家說,金師兄將來一定不肯長做蘭陵派掌門。龔政偉是我們的殺師大仇,我們自然不能并入五常派,奉他為我們掌門,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門。顧姐,我可半點(diǎn)也不相信。但曹師妹賭咒發(fā)誓,說一點(diǎn)也不假。她說,幾位大師姐都說,蘭陵派妙字輩群尼之中,金師兄對我最好,如由我來做掌門,必定最合金師兄的心意。她們所以決定推舉我,全是為了金師兄。她們盼我練好劍術(shù),殺了龔政偉,如我勝不了龔政偉,大家結(jié)劍陣圍住他,由我出手殺他,那時做蘭陵派掌門,誰也沒異議了。她這樣解釋,我才信了。不過這蘭陵派的掌門,我怎么做得來?我的劍法再練十年,也及不上妙瑜、妙珂師姐她們,要?dú)徴?,那更加辦不到了。我本來心中已亂,想到這件事,心下更加亂了。顧姐,你瞧我怎么辦才是?”
金澤豐這才恍然:“她們?nèi)绱巳找岳^夜地督促妙玨練劍,原來是盼她日后繼我之位,接任蘭陵派掌門,委實(shí)用心良苦,可也是對我的一番厚意。”
妙玨幽幽說:“顧姐,我常跟你說,我日里想著金師兄,夜里想著金師兄,做夢也總是做著他。我想到他為了救我,全不顧自己性命;想到他受傷之后,我抱了他奔逃;想到他跟我說笑,要我說故事給他聽;想到在雙峰城那個什么天香閣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張床上,蓋了同一條被子。顧姐,我明知你聽不見,因此跟你說這些話也不害臊。我要是不說,整天憋在心里,可真要發(fā)瘋了。我跟你說一會兒話,輕輕叫著金師兄的名字,心里就有幾天舒服。”她頓了一頓,輕輕叫道:“金師兄,金師兄!”
這兩聲叫喚情致纏綿,當(dāng)真是蘊(yùn)藏刻骨相思之意,金澤豐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這小師妹對自己極好,卻想不到她小小心靈中包藏著的深情,竟如此驚心動魄,心想:“她待我這等情意,金澤豐今生如何報(bào)答得來?”
妙玨輕輕嘆息說:“顧姐,爸爸不明白我,妙瑜、妙珂師姐她們也不明白我。我想念金師兄,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是不應(yīng)該的。我是身入空門的女尼,怎可對一個男人念念不忘地日思夜想,何況他還是本派掌門?我天天求觀音菩薩救我,請菩薩保佑我忘了金師兄。今兒早晨念經(jīng),念著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薩,請菩薩保佑金師兄無災(zāi)無難,逢兇化吉,保佑他和夜清秋姐姐結(jié)成美滿良緣,白頭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為什么我求菩薩這樣,求菩薩那樣,菩薩聽著也該煩了。從今而后,我只求菩薩保佑金師兄一世快樂逍遙。他最喜歡快樂逍遙,無拘無束,但盼夜姐姐將來不要管著他才好。”
她出了一會兒神,輕聲念道:“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她念了十幾聲,抬頭望了望月亮說:“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吧。”從懷中取出兩個饅頭,塞在金澤豐手中,問道:“顧姐,今天為什么你不瞧我,你不舒服么?”待了一會兒,見金澤豐不答,自言自語說:“你又聽不見,我卻偏要問你,可真傻了。”
慢慢轉(zhuǎn)身去了。金澤豐坐在石上,瞧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她適才所說的那番話,一句句在心中流過,想到回腸蕩氣之處,當(dāng)真難以自已,一時不由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