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聲叫了出來，金澤豐全身一震。他聽那老者說話，聲音雖然十分含糊，但語氣聽來甚熟，覺得是個相稔之人，聽龔樂媛一叫，登時省悟，此人果然便是強章通。只是先前曾聽龔樂媛說，強章通已在潮州為人所殺，以致萬萬想不到是他，然則龔樂媛先前所云的死訊并非事實。

只聽那老者冷冷說：“小丫頭倒也機警，認出了我的聲音。”他不再以喉音說話，語音清晰，確是強章通。

龔樂媛說：“二師兄，你在潮州假裝為人所殺，然則……然則八師兄是你殺的？”

強章通“哼”了一聲說：“不是。韓同正是個小孩兒，無足輕重，我殺他干嘛？”

龔樂媛大聲說：“還說不是呢？他……小康背上這一劍，也是你砍的。我一直還冤枉了大師兄。哼，原來是你做的好事，你又另外殺了個老人，將他面目剁得稀爛，把你衣服套在死人身上，人人都道你是給人害死了。”強章通說：“你所料不錯，若非如此，龔政偉豈能就此輕易放過了我？但薄康來背上這一劍，卻不是我砍的。”龔樂媛說：“不是你？難道另有旁人？”

強章通冷冷說：“那也不是旁人，便是令尊。”龔樂媛叫道：“胡說！自己干了壞事，卻來含血噴人。我爸爸好端端的為什么要劍砍小康？”強章通說：“只因為那時候，你爸爸已從金澤豐身上得到了《社會劍譜》。這劍譜是薄家之物，龔政偉第一個要殺的，便是你的小康。薄康來如活在世上，你爸爸怎能修習社會劍法？”

龔樂媛一時無語，在她內(nèi)心，也知這幾句話甚是有理，但想到父親竟會對薄康來忽施暗算，總是不愿相信。她連說幾句“胡說八道”，說道：“就算我爸爸要害小康，難道一劍會砍他不死？”

薄康來忽然說：“這一劍，確是龔政偉砍的，二師兄沒說錯。”

龔樂媛問：“你……你……你也這么說？”

薄康來說：“龔政偉一劍砍在我背上，我受傷極重，情知無法還手，倒地之后，立即裝死不動。那時我還不知暗算我的竟是龔政偉，可是昏迷之中，聽到八師兄的聲音，他叫了句：‘師父！’八師兄一句‘師父’，救了我的性命，卻送了他自己的命。”龔樂媛驚問：“你說八師兄也……也……也是我爸爸殺的？”薄康來說：“當然是啦！我只聽八師兄叫了‘師父’之后，隨即一聲慘呼。我也就暈了過去，人事不知了。”

強章通說：“龔政偉本來想在你身上再補一劍，可是我在暗中窺伺，便輕輕咳嗽了一聲。龔政偉不敢逗留，立即回屋。薄兄弟，我這聲咳嗽，也可說是救了你命。”

龔樂媛說：“如果我爸爸真要害你，以后……以后機會甚多，他怎么又不動手了？”薄康來冷冷說：“我此后步步提防，叫他再也沒下手的機會。那倒也多虧了你，我成日和你在一起，他想殺我，就沒這么方便。”龔樂媛哭著說：“原來……原來……你所以娶我，既為了掩人耳目，又……又……不過將我當作一面擋箭牌。”

薄康來不去理她，向強章通說：“強兄，你幾時和白掌門結交上了？”強章通說：“白掌門是我恩師，我是他老人家的第三弟子。”薄康來說：“原來你改投了西圣派門下。”強章通說：“不是改投西圣門下。我一向便是西圣門下，只不過奉了恩師之命，投入東華派，用意是在查察龔政偉的武功，以及東華派的諸般動靜。”

金澤豐恍然大悟。強章通帶藝投師，本門中人都知道，但他所演示的原來武功駁雜平庸，似是云貴一帶旁門所傳，萬料不到竟是西圣高弟。原來白登意圖吞并四派，蓄心已久，早就伏下了這步棋子；那么強章通殺薛研科、盜孤虛神功，自也順理成章，再沒什么稀奇了。只是師父為人機警之極，居然也會給他瞞過。

薄康來沉思片刻說：“原來如此，強兄將《孤虛秘笈》和《社會劍譜》從玉皇頂中帶到總統(tǒng)山，使白掌門習到這路劍法，功勞不小。”

金澤豐和夜清秋都暗暗點頭，心想：“白登和強章通之所以會使社會劍法，原來由此。薄康來的腦筋倒也動得甚快。”

強章通恨恨說：“不瞞薄兄弟說，你我二人，連同我恩師，可都栽在龔政偉這奸賊手下啦。這人陰險無比，咱們都中了他毒計。”薄康來說：“嘿，我明白了。強兄盜去的《社會劍譜》，已給龔政偉做了手腳，因此白掌門和強兄所使的社會劍法，有些不大對頭。”

強章通咬牙切齒說：“當年我混入東華門下，原來龔政偉一開始便即發(fā)覺，只不動聲色，暗中留意我的作為。那日在潮州，我盜走《孤虛秘笈》一事敗露，在東華派是待不下去了，但我仍暗中跟隨，窺伺龔政偉的一舉一動。哪知他故意將假劍譜讓我盜去，使我恩師所習劍法不全。龔政偉所錄的《社會劍譜》上，所記的劍法雖妙，卻都似是而非，更缺了修習內(nèi)功的法門。臨到生死決戰(zhàn)之際，他引我恩師使此劍法，以真劍法對假劍法，自是手操勝券了。否則五常派掌門之位，如何能落入他手？”

薄康來嘆了口氣說：“龔政偉奸詐兇險，你我都墜入了他彀中。”

強章通說：“我恩師十分明白事理，雖給我壞了大事，卻沒一言一語責怪于我，可是我做弟子的卻于心何安？我便拼著上刀山、下油鍋，也要殺了龔政偉這奸賊，為恩師報仇雪恨。”這幾句話語氣激憤，顯得心中怨毒奇深。

薄康來“嗯”了一聲。強章通又說：“我恩師壞了雙眼，此時隱居總統(tǒng)山西峰。西峰上另有十來位壞了雙目之人，都是給龔政偉與金澤豐害的。薄兄弟隨我去見我恩師，你是潮州薄家的唯一傳人，便是社會劍門的掌門，我恩師自當以禮相待，好生相敬。你雙目如能治愈，自然最好，否則和我恩師一起隱居，共謀報此大仇，豈不甚妙？”

這番話只說得薄康來怦然心動，心想自己雙目為毒液所染，自知復明無望，所謂治愈云云，不過是自欺自慰，自己和白登都是失明之人，同病相憐，敵愾同仇，原是再好不過，只是素知白登手段厲害，突然對自己這樣好，必然另有所圖，便說：“白掌門一番好意，在下卻不知何以為報。強兄是否可先加明示？”

強章通哈哈一笑說：“薄兄弟是明白人，大家以后同心合力，自當坦誠相告。我在龔政偉那里取了一本不盡不實的劍譜去，累我?guī)熗酱笊掀洚?，心中自然不甘。我一路上見到薄兄弟大施神威，以奇妙無比的劍法殺卜光正、誅晉培安，八達小丑，望風披靡，顯是已得社會劍法真?zhèn)?，愚兄好生佩服，抑且艷羨得緊……”薄康來已明其意，說道：“強兄之意，是要我將《社會劍譜》的真本取出來讓賢師徒瞧瞧？”強章通說：“這是薄兄弟家傳秘本，外人原不該妄窺。但今后咱們歃血結盟，合力撲殺龔政偉。薄兄弟倘若雙目完好，年輕力壯，自亦不懼于他。但以今日局面，卻只有我恩師及愚兄都學到了社會劍法，三人合力，才有誅殺龔政偉的指望，薄兄弟莫怪。”

薄康來心想：自己雙目失明，實不知何以自存，何況若不答應，強章通便即用強，殺了自己和龔樂媛二人，強章通此議倘是出于真心，于己實利多于害，便說：“白掌門和強兄愿與在下結盟，在下是高攀了。在下家破人亡，失明殘廢，雖是由晉培安而起，但龔政偉的陰謀亦是主因，要誅殺龔政偉之心，在下與賢師徒一般無異。你我既然結盟，這《社會劍譜》，在下何敢自秘，自當取出供賢師徒參閱。”

強章通大喜，說道：“薄兄弟慷慨大量，我?guī)熗降酶Q《社會劍譜》真訣，自是感激不盡，今后薄兄弟永遠是我西圣派上賓。你我情同手足，再也不分彼此。”薄康來說：“多謝了。在下隨強兄到總統(tǒng)山后，立即便將劍譜真訣，盡數(shù)背了出來。”強章通問：“背了出來？”

薄康來說：“正是。強兄有所不知，這劍譜真訣，本由我家曾祖錄于一件袈裟之上。這件袈裟給龔政偉盜了去，他才得窺我家劍法。后來陰錯陽差，這袈裟又落在我手中。小弟生怕龔政偉發(fā)覺，將劍譜苦記背熟之后，立即毀去袈裟。若將袈裟藏在身上，有我這樣一位賢妻相伴，姓薄的焉能活到今日？”

龔樂媛在旁聽著，一直不語，聽到他譏諷，又哭了起來，嗚咽說：“你……你……”

強章通在車中曾聽到他夫妻對話，知薄康來所言非虛，便說：“如此甚好，咱們便同回總統(tǒng)山如何？”薄康來說：“很好。”強章通說：“須當棄車乘馬，改行小道，否則途中撞上了龔政偉，咱們可還不是他對手。”他側(cè)頭問龔樂媛：“學妹，你今后幫父親呢？還是幫丈夫？”

龔樂媛收起哭聲，說道：“我是兩不相幫！我……我是個苦命人，明日去落發(fā)出家，爸爸也罷，丈夫也罷，從此不再見面了。”

薄康來冷冷說：“你到明翰寺去出家為尼，正是得其所哉。”龔樂媛怒道：“薄康來，當日你走投無路之時，若非我爸爸救你，你早已死在卜光正手下，焉能得有今日？就算我爸爸對你不起，我龔樂媛可沒對你不起。你說這話，那是什么意思？”

薄康來說：“什么意思？我是要向白掌門表明心跡。”聲音極為兇狠。

突然之間，龔樂媛“啊”的一聲慘呼。

金澤豐和夜清秋同時叫道：“不好！”從高粱叢中躍出。金澤豐大叫：“薄康來，別害學妹！”

強章通此刻最怕的，是龔政偉和金澤豐二人，一聽到金澤豐的聲音，不由得魂飛天外，當即抓住薄康來的左臂，躍上八達弟子騎來的一匹馬，雙腿力夾，縱馬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