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金澤豐向妙瑜、妙珂吩咐之時,夜清秋站在一旁,轉(zhuǎn)過了頭,不敢向妙瑜、妙珂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金澤豐孤男寡女,同車夜行,只怕為她二人所笑,直到行出數(shù)里,這才吁了口氣,頰上紅潮漸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玉皇頂,只一條國道,料想不會岔失。他們腳程甚快,靜夜之中,只聽車聲轔轔,更無別般聲息。
金澤豐心下好生感激,尋思:“她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牽記學(xué)妹,便和我同去保護。這等紅顏知己,金澤豐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
夜清秋駕著車,疾行數(shù)里,又緩了下來說:“咱們暗中保護你學(xué)妹和師弟。他們倘若遇上危難,咱們被迫出手,最好不讓他們知道。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為是。”金澤豐說:“正是。你還是扮成那大胡子吧!”夜清秋搖搖頭說:“不行了。在封禪臺側(cè)我現(xiàn)身扶你,你學(xué)妹已瞧在眼里了。”金澤豐問:“那改成什么才好?”
夜清秋指著前面一間農(nóng)舍說:“我去偷幾件衣服來,咱二人扮成一……一……兩個鄉(xiāng)下兄妹吧。”她本想說“一對”,話到口邊,覺得不對,立即改為“兩個”。金澤豐自己聽了出來,知她最會害羞,不敢隨便出言說笑,只微微一笑。夜清秋正好轉(zhuǎn)過頭來,見到他的笑容,臉上一紅問:“有什么好笑?”金澤豐微笑說:“沒什么?我是在想,倘若這家鄉(xiāng)下人沒年輕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個小孩兒,那我又得叫你姥姥了。”
夜清秋噗哧一笑,記起當(dāng)日和金澤豐初識,他一直叫自己姥姥,心中感到無限溫馨,躍下車,向那農(nóng)舍奔去。
金澤豐見她輕輕躍入墻中,跟著有犬吠之聲,但只叫得一聲,便沒了聲息,想是給夜清秋一腳踢暈了。過了好一會兒,見她捧著一包衣物奔了出來,回到車旁,臉上似笑非笑,神氣甚為古怪,突然將衣物往車中一拋,伏在車轅上嗤嗤而笑。
金澤豐提起幾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農(nóng)夫和老農(nóng)婦的衣服,尤其那件農(nóng)婦的衫子十分寬大,鑲著白底青花的花邊,式樣古老,并非年輕農(nóng)家姑娘或媳婦的衣衫。這些衣物中還有男人的帽子,女裝的包頭,又有一根旱煙筒。
夜清秋笑著說:“你是金半仙,猜到這鄉(xiāng)下人家有個姥姥,只可惜沒孩兒……”說到這里,便紅著臉住了口。金澤豐微笑說:“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這兩兄妹當(dāng)真要好,一個不娶,一個不嫁,活到七八十歲,還是住在一起。”夜清秋笑著啐了一口說:“你明知不是的。”金澤豐說:“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
夜清秋忍不住好笑,當(dāng)下在車后,將老農(nóng)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雙手在道旁抓些泥塵,抹在自己臉上,這才幫著金澤豐換上老農(nóng)的衣衫。金澤豐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shù)寸,但覺她吹氣如蘭,不由得心中一蕩,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只是想到她為人端嚴,半點褻瀆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氣,有何后果可難以料想,當(dāng)即收攝心神,一動也不敢動。
他眼神突然顯得輕狂異樣、隨又莊重克制之態(tài),夜清秋都瞧得分明,微笑說:“乖孫子,姥姥這才疼你。”伸出手掌,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金澤豐閉住眼,只感她掌心溫軟柔滑,在自己臉上輕輕地抹來抹去,說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遠地這么撫摸不休。過了一會兒,夜清秋說:“好啦,黑夜之中,你學(xué)妹一定認不出,只小心別開口。”金澤豐說:“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
夜清秋笑問:“誰瞧你頭頸了?”隨即會意,金澤豐是要自己伸手去撫摸他頭頸,彎起中指,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回身坐在司機位上,駕車便行,突然間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大聲,竟彎住了腰,難以坐直。
金澤豐微笑問:“你在那鄉(xiāng)下人家見到了什么?”
夜清秋笑著說:“還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兩個……”金澤豐笑著說:“原來不是兄妹,是夫妻兩個。”夜清秋說:“你再跟我胡鬧,不說了。”金澤豐說:“好,他們不是夫妻,是兄妹。”
夜清秋說:“你別打岔,成不成?我跳進墻去,一只狗叫了起來,我便將狗子拍暈了。哪知這么一叫,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說:‘阿毛爸,別是黃鼠狼來偷雞。’老公公說:‘老黑又不叫了,不會有黃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說:‘只怕那黃鼠狼學(xué)你從前的死樣,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來時,總是帶一塊牛肉、羊肉來喂狗。’”
金澤豐微笑說:“這老婆婆真壞,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他知清秋最為靦腆,她說到那老農(nóng)夫婦當(dāng)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裝全然不懂,她或許還會說下去,否則自己言語中只須帶上一點兒情意,她立時便住口了。
夜清秋笑著說:“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說到這里,挺腰一提韁繩,騾子又快跑起來。金澤豐說:“沒成親時怎樣啦?他們一定規(guī)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一輛車上,也一定不敢抱一抱,親一親。”夜清秋“呸”了一聲,不再說了。金澤豐說:“好妹妹,親妹妹,他們說些什么,你說給我聽。”夜清秋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聽車轅聲音清脆悅耳。金澤豐向外望去,月色如水,瀉在一條既寬且直的國道上,輕煙薄霧,籠罩在道旁樹梢,車子緩緩駛?cè)腱F中,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夜清秋的身影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其時正當(dāng)入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微風(fēng)拂面,說不出的歡暢。金澤豐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夜清秋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她在回想那對老農(nóng)夫婦的談話:
老公公說:“那一晚屋里半兩肉也沒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雞殺了,拿到你家來喂你的狗。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啊?”老婆婆說:“叫大花。”老公公說:“對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雞,乖乖的一聲不出,你爸爸媽媽什么也不知道。咱們的阿毛,就是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說:“你就只管自己,也不理人家死活。后來我肚子大了,爸爸把我打得死去活來。”老公公說:“幸虧你肚子大了,否則的話,你爸怎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那時候啊,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發(fā)怒,罵道:“你這死鬼,原來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瞞著我,我……我決不能饒你。”老公公說:“別吵,別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還吵什么?”
當(dāng)下夜清秋生怕金澤豐記掛,不敢多聽,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枚金元寶。她輕手輕腳,這一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鈍,二來說得興起,竟渾不知覺。
夜清秋想著他二人的話,突然間面紅過耳,幸好是在黑夜之中,否則叫金澤豐見到自己臉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陷入沉思,車子行得漸漸慢了,行了一程,轉(zhuǎn)了個彎,來到一座大湖之畔。湖旁都是垂柳,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動,銀光閃閃。
夜清秋輕聲問:“豐哥,你睡著了嗎?”金澤豐說:“我睡著了,我正在做夢。”夜清秋問:“你在做什么夢?”金澤豐說:“我夢見帶了一大塊牛肉,摸到畢馬威峰,去喂你家的狗。”夜清秋笑著說:“你為人不正經(jīng),做的夢也不正經(jīng)。”
兩人并肩坐在車中,望著湖水。金澤豐伸過右手,按在夜清秋左手的手背上。夜清秋的手微微一顫,卻不縮回。金澤豐心想:“若得永遠如此,不再見到武林中的腥風(fēng)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
夜清秋問:“你在想什么?”金澤豐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夜清秋反轉(zhuǎn)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說:“豐哥,我真快活。”金澤豐說:“我也一樣。”夜清秋說:“你率領(lǐng)群豪攻打少林寺,我雖感激,可也沒此刻歡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墒沁@時候你只想到我,沒想到你學(xué)妹……”
她提到“你學(xué)妹”三字,金澤豐全身一震,脫口而出:“啊喲,咱們快些趕去!”
夜清秋輕輕說:“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終于是念著我多些,念著你學(xué)妹少些。”車子從湖畔回上了大路,快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