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澤豐卻隱隱聽到一個極低的聲音在誦念經(jīng)文:“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去無邊方。蟒蛇及螟蝎,氣毒煙火燃,念彼觀音力,尋聲自回去。云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yīng)時得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解救世間苦……”金澤豐聽到念經(jīng)聲中所充滿的虔誠和熱切之情,便知是妙玨又在為自己向觀世音祈禱,求懇這位救苦救難的菩薩解除自己的苦楚。許多日子以前,在雙峰城郊,妙玨曾為他誦念這篇經(jīng)文。這時他并未轉(zhuǎn)頭去看,但當(dāng)時妙玨那含情脈脈的眼光,溫雅秀美的容貌,此刻又清清楚楚地出現(xiàn)在眼前。他心中涌起一片柔情:“不但是清秋,還有這妙玨小師妹,都將我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我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bào)答深恩。”
白登見龔政偉橫劍當(dāng)胸,左手捏了個劍訣,似是執(zhí)筆寫字一般,知道這招東華劍法“詩劍會友”,是東華派與同道友好過招時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說,文人交友,聯(lián)句和詩,武人交友則是切磋武藝。使這一招,是表明和對手絕無怨仇敵意,不可性命相搏。白登嘴角邊也現(xiàn)出一絲微笑,說道:“不必客氣。”心想:“龔政偉號稱君子,我看還是偽君子的成份較重。他對我不露絲毫敵意,未必真是好心,一來是心中害怕,二來是叫我去了戒懼之意,他便可突下殺手,打我個措手不及。”他左手向外一分,右手長劍向右掠出,使的是西圣劍法“開門見山”。他使這一招,意思說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地裝腔作勢,那也含有諷刺對方是偽君子之意。
龔政偉吸一口氣,長劍中宮直進(jìn),劍尖不住顫動,劍到中途,忽然轉(zhuǎn)而向上,乃東華劍法的一招“青山隱隱”,端的是若有若無,變幻無方。
白登一劍自上而下地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驚的氣勢。旁觀群豪中不少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本來西圣劍法中并沒這一招,白登是借用了拳腳中的一個招式,以劍為拳,突然使出。這一招“力劈東華”甚是尋常,凡學(xué)過拳腳的無不通曉。五常數(shù)百年聲氣互通,西圣劍法中別說并無此招,就算本來就有,礙在東華派的名字,也當(dāng)舍棄不用,或是變換其形。此刻白登卻有意化成劍招,自是存心要激怒龔政偉。西圣劍法原以氣勢雄偉見長,這招“力劈東華”招式雖平平無奇,但呼的一聲響,從空中疾劈而下,確有開山裂石之勢,將西圣劍法之所長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龔政偉側(cè)身閃過,斜刺一劍,還的是一招“古柏森森”。白登見他法度嚴(yán)謹(jǐn),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正是久戰(zhàn)長斗之策,對自己“開門見山”與“力劈東華”這兩招中的含意,絕未顯出慍怒,心想此人確是勁敵,我若再輕視于他,亂使新招,別讓他占了先機(jī),當(dāng)下長劍自左而右急削過去,正是一招西圣派正宗劍法“天外玉龍”。
西圣群弟子都學(xué)過這一招,可是有誰能使得這等奔騰矯夭,氣勢雄渾?但見他長劍自半空中橫過,劍身似曲似直,時彎時進(jìn),長劍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時彩聲大作。
別派群豪來到總統(tǒng)山之后,見西圣派門人又打鑼鼓,又放爆竹,白登不論說什么話,都鼓掌喝彩,群相附和,人人心中均不免有厭惡之情。但此刻聽到西圣弟子大聲喝彩,卻覺實(shí)是理所當(dāng)然,將自己心意也喝了出來。白登這一招“天外玉龍”,將一柄死劍使得如靈蛇,如神龍,不論是使劍或使別種兵刃的,無不贊嘆。北極、南特等派中的名宿高手一見此招,都不禁暗自慶幸:“幸虧此刻在封禪臺上和他對敵的,是龔政偉而不是我!”
只見二人各使本派劍法,斗在一起。西圣劍氣象森嚴(yán),便似千軍萬馬奔馳而來,長槍大戟,黃沙千里;東華劍法輕靈機(jī)巧,恰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高低左右,回轉(zhuǎn)如意。龔政偉一時雖未露敗象,但封禪臺上劍氣縱橫,西圣劍法占了八成攻勢。龔政偉的長劍盡量不與對方兵刃相交,只閃避游斗,眼見他劍法雖然精奇,但單仗一個“巧”字,終究非西圣劍法堂堂之陣、正正之師的敵手。
似他二人這等武學(xué)宗師,比劍之時自無一定理路可循。白登將十七路西圣劍法夾雜在一起使用。龔政偉所用劍法較少,但東華劍法素以變化繁復(fù)見長,招數(shù)亦自層出不窮。再拆了二十余招,白登忽地右手長劍一舉,左掌猛擊而出,這一掌籠罩了對方上盤三十六處要穴,龔政偉倘若閃避,立時便受劍傷。只見他臉上紫氣大盛,也伸出左掌,與白登擊來的一掌相對,砰的一聲響,雙掌相交。龔政偉身子飄開,白登卻端立不動。龔政偉叫問:“這掌法是西圣派武功嗎?”
金澤豐見他二人對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極是關(guān)切。他知白登的極光處刑厲害無比,以夜無風(fēng)內(nèi)功之深厚,中了他內(nèi)力之后,發(fā)作時情勢仍極兇險(xiǎn),竟使得四人都變成了雪人。龔政偉雖久練氣功,終究不及夜無風(fēng),只要再對數(shù)掌,就算不致當(dāng)場凍僵,也定然抵受不住。
白登笑著說:“這是在下自創(chuàng)的掌法,將來要在五常派中選擇弟子,量才傳授。”龔政偉說:“原來如此,那可要向白兄多討教幾招。”白登說:“甚好。”心想:“他東華派的‘孤虛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極光處刑’之后,居然說話聲音并不顫抖。”當(dāng)下舞動長劍,向龔政偉刺去。
龔政偉仗劍封住,數(shù)招之后,砰的一聲,又雙掌相交。龔政偉長劍圈轉(zhuǎn),向白登腰間削去。白登豎劍擋開,左掌加運(yùn)內(nèi)勁,向他背心直擊而下,這一掌居高臨下,勢道奇勁。龔政偉反轉(zhuǎn)左掌一托,啪的一聲輕響,雙掌第三次相交。龔政偉矮著身子,向外飛躍出去。白登左手掌心中但覺一陣疼痛,舉手看時,只見掌心中已刺了個小孔,隱隱有黑血滲出。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奸賊,不要臉!”心想龔政偉在掌中暗藏毒針,冷不防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針,滲出的鮮血既現(xiàn)黑色,自是針上喂毒,想不到此人號稱“玉面君子”,行事卻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氣,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點(diǎn)了三點(diǎn),不讓毒血上行,心想:“這區(qū)區(qū)毒針,豈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須當(dāng)速戰(zhàn),可不能讓他拖延時刻了。”當(dāng)下長劍如疾風(fēng)驟雨般攻了過去。龔政偉揮劍還擊,劍招也變得極為狠辣猛惡。
這時候暮色蒼茫,封禪臺上二人斗劍不再是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臺下人人都瞧了出來。普光說:“善哉,善哉!怎么突然之間戾氣大作?”
數(shù)十招過去,白登見對方封得嚴(yán)密,擔(dān)心自己掌中毒質(zhì)上行,劍力越運(yùn)越勁。龔政偉左支右絀,似是抵擋不住,突然間劍法一變,劍刃忽伸忽縮,招式詭奇絕倫。
臺下群豪大感詫異,紛紛低聲相詢:“這是什么劍法?”問者盡管問,答者卻無言可對,只是搖頭。
金澤豐倚在夜清秋身上,突然見到師父使出的劍法既快又奇,與東華劍法大相徑庭,甚感詫異,一轉(zhuǎn)眼間,卻見白登劍法一變,所使劍招的路子與師父竟極為相似。
二人攻守趨避,配合得天衣無縫,便如同門師兄弟數(shù)十年來同習(xí)一套劍法,這時相互在拆招一般。二十余招過去,白登招招進(jìn)逼,龔政偉不住倒退。金澤豐最善于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綻,見師父劍招中的漏洞越來越大,情勢越來越險(xiǎn),不由得大為焦急。
眼見白登勝勢已定,西圣派群弟子大聲吶喊助威。白登一劍快似一劍,見對方劍法散亂,十招之內(nèi)便可將他手中兵刃擊飛,不禁暗喜,手上更連連催勁。果然他一劍橫削,龔政偉舉劍擋格,手上勁力頗為微弱,白登回劍疾撩,龔政偉把捏不住,長劍直飛上天。西圣弟子歡聲雷動。
驀地里龔政偉空手猱身而上,雙手擒拿點(diǎn)拍,攻勢凌厲之極。他身形飄忽,有如鬼魅,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白登大駭,叫道:“這……這……這……”奮劍招架。龔政偉的長劍落了下來,插在臺上,誰都沒加理會。
夜清秋低聲說:“夜孟春!”金澤豐心中念頭相同,此時師父所使的,正是當(dāng)日夜孟春和他四人相斗的功夫。他驚奇之下,竟忘了傷處劇痛,站起身來。旁邊一只纖纖小手伸了過來,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覺;一雙妙目怔怔地瞧著他,他也茫無所知。
當(dāng)時總統(tǒng)山頂之上,數(shù)千對眼睛,只有一雙眼睛才不瞧二人相斗。自始至終,妙玨的眼光未有片刻離開過金澤豐身子。
猛聽白登一聲長叫,龔政偉倒縱出去,站在封禪臺的西南角,離臺邊不到一尺,身子搖晃,似乎便要摔下臺去。白登右手舞動長劍,越使越急,使的盡是西圣劍法,一招接一招,護(hù)住了全身前后左右的要穴。但見他劍法精奇,勁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風(fēng)聲虎虎,許多人都喝起彩來。
過了片刻,見白登始終只是自行舞劍,并不向龔政偉進(jìn)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對。
他的劍招只是守御,絕非向龔政偉攻擊半招,如此使劍,倒似是獨(dú)自練功一般,又怎是應(yīng)付勁敵的打法?突然之間,白登一劍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側(cè)頭,似在傾聽什么奇怪的聲音。只見他雙眼中流下兩道極細(xì)的血線,橫過面頰,直掛到下頷。
人叢中有人說:“他眼睛瞎了!”
這一聲說得并不甚響,白登卻大怒起來,叫道:“我沒瞎,我沒瞎!哪一個狗賊說我瞎了?龔政偉你這奸賊,有種的,就過來和你爺爺再戰(zhàn)三百回合。”他越叫越響,聲音中充滿了憤怒、痛楚和絕望,便似是一頭猛獸受了致命重傷,臨死時全力嗥叫。
龔政偉站在臺角,只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