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招含意甚為恭敬,西圣派群弟子都轟的一聲,頗感滿意。西圣弟子和本派長輩拆招,必須先使此招,意思說并非敢和前輩動手,只是請你老人家指教。白登微一點頭,心想:“你居然懂使此招,總算是乖覺的,看在這一招份上,我不讓你太過出丑便了。”
龔樂媛一招“萬岳朝宗”使罷,突然間劍光一吐,長劍化作一道白虹,向白登直刺過來。這一招端嚴雄偉,正是西圣劍法的精要所在,但饒是白登于西圣劍法“內八路、外九路”,十七路長短、快慢各路劍法盡皆通曉,卻也從來沒見過。他心頭一震:“這一招是什么招數(shù)?我西圣派十七路劍法之中,似乎沒一招比得上,這可奇了。”他不但是西圣派的宗師,亦是當代武學大家,一見到本派這一招雄奇精奧的劍招,自要看個明白。眼見龔樂媛這一劍刺來,內力并不強勁,只須刺到自己身前數(shù)寸處,自己以手指一彈,立時可將她長劍震飛,不妨看清楚這一招的后招,是否尚有古怪變化。但見龔樂媛這一劍刺到他胸口尚有尺許,便已縮轉,一斜身,長劍圈轉,向他左肩削落。
這一劍似是西圣劍法中的“千古人龍”,但“千古人龍”清雋過之,無其古樸;又似是“疊翠浮青”,但較之“疊翠浮青”,卻勝其輕靈而輸其雄杰;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是“玉井天池”威儀整肅,這一招在龔樂媛這樣一個年輕女子劍下使出來,另具一股端麗飄逸之態(tài)。
白登眼光何等敏銳,對西圣劍法又是畢生浸淫其間,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縱是最細微曲折之處,也無不了然于胸,這時突見龔樂媛這一招中蘊藏了西圣劍法中數(shù)大名招的長處,似乎尚能補足各招中所含破綻,不由得手心發(fā)熱,又驚奇,又歡喜,便如陡然見到從天上掉下來一件寶貝一般。
當年五常與瑞金集團十部長兩度會戰(zhàn)大觀峰,五常好手死傷殆盡,五常劍法的許多精藝絕招,隨五派高手而逝。白登會集本派殘存的耆宿,將各人所記得的劍招,不論精粗,盡數(shù)錄下,匯成一部劍譜。這數(shù)十年來,他去蕪存菁,將本派劍法中種種不夠狠辣的招數(shù),不夠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十七路劍招完美無缺。他雖未創(chuàng)設新的劍路,卻算得是整理西圣劍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間見到龔樂媛所使的西圣劍法,卻是本派劍譜中所未載,而比之現(xiàn)有西圣劍法的諸式劍招,顯得更為博大精深,不由得歡喜贊嘆,看出了神。
倘若這劍法是在勁敵手下使出,比如是夜無風、金澤豐,又或是普光、長春,白登自當全神貫注地迎敵,縱見對方劍招精絕,也只有竭力應付,哪有余暇來細看敵手劍法?但龔樂媛內力低淺,殊不足畏,真到危急關頭,隨時可以震去她的長劍,當下打起精神,潛心觀察她劍勢的法度變化。
群豪見龔樂媛長劍飛舞,每一招都離對方身子尺許而止,似是故意容讓,又似心存畏懼,白登卻呆呆不動,臉上神色忽喜忽憂,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實是從所未見。群豪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驚奇不已。
只西圣派門下群弟子,個個目不轉瞬地凝神觀看,生怕漏過了一招半式。龔樂媛這幾招西圣劍法,正是從愛身崖后洞石壁上學來。石壁上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龔政偉細心參研后,料想其中的四十余招白登多半會使,另有數(shù)招雖然精彩,卻尚不足以動其心目,只有這十三招,倘若陡然使出,定要令他張口結舌,說什么也非瞧個究竟不可。石壁上所刻招式,畢竟是死的,未能極盡變化,龔樂媛只依樣萌蘆地使出,但白登看后,所有前招后招,自行在腦中加以補足,越想越覺其內含蘊蓄,無窮無盡。
龔樂媛堪堪將這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從頭使起,白登心念一動:“再看下去呢,還是將她長劍震飛?”這兩件事在他均輕而易舉,若要繼續(xù)觀看,龔樂媛劍招再高,畢竟也傷他不得;若要震飛她兵刃,那也只舉手之勞??墒且谶@兩件事中做一抉擇,卻大費周章。霎時之間,在他心中轉過了無數(shù)念頭:“這些西圣劍法如此奇妙,過了此刻,日后只怕再也沒機緣見到。要殺傷這小妮子容易,可是這些劍法,卻再從何處得見?我又怎能去求龔先生試演?但我如容她繼續(xù)使劍,顯得白某人奈何不了東華門下一個年輕女子,于我臉面何存?啊喲,只怕已過了十三招!”
一想到“十三招”這三字,領袖武林的念頭登時壓倒了鉆研武學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轉,手中長劍翻了上來,當?shù)囊宦曧?,與龔樂媛的長劍一撞,喀喀喀十余聲輕響過去,龔樂媛手中只剩了一個劍柄,劍刃寸斷,折成數(shù)十截掉在地下。
龔樂媛縱身反躍,倒退數(shù)丈,朗聲說:“白掌門,侄女在你老人家跟前,已使了幾招西圣劍法?”白登閉住雙目,將龔樂媛所使的那些劍招,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睜開眼來,說道:“你使了十三招!很好,不容易!”龔樂媛躬身行禮說:“多承白掌門手下容情,得讓侄女在你面前班門弄斧,使了十三招西圣劍法。”
白登以絕世神功,震斷了龔樂媛手中長劍,群豪無不嘆服。只是龔樂媛先前有言,要在白登面前施展十三招西圣劍招,大多數(shù)人想來,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決計沒法使到十三招,不料白登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人心下暗自駭異,有人還想到了歪路上去,只道白登是個好色之徒,見到對手是個美貌少婦,竟給她的花容玉顏迷得失了魂,否則何以顯得如此心不在焉。
西圣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來,正是“高盧雞”法克龍,朗聲說:“白掌門神功蓋世,眾所共見,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這位龔小姐學得了我西圣劍法一些皮毛,便在他老人家面前妄自賣弄。白掌門直等她技窮,這才一擊而將之制服。足見武學之道,貴精不貴多,不論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只須練到登峰造極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矯然自立……”
他說到這里,群豪都不禁點頭。這一番話正打中了各人心坎。這些江湖漢子除了極少數(shù)高手之外,所學的均只一派武功,法克龍說武學貴精不貴多,眾人自表贊同,這些人于這個“精”字是否能夠做到,固然難說,至于“多”,那是決計多不了的。
法克龍繼續(xù)說:“這位龔小姐仗著一點小聰明,當別派同道練劍之時,暗中窺看,偷學到了一些劍法,便自稱是精通五常的各派劍法。其實各派武功均有秘傳的師門心法,偷看到一些招式的外形,如何能說到‘精通’二字?”群豪又都點頭,均想:“偷學別派武功,原是武林大忌。這筆賬其實該當算在龔政偉頭上。”法克龍又說:“倘若一見到旁人使出幾下精妙的招式,便學了過來,自稱是精通了這一派的武功,武林中哪里還有什么獨門秘技、還有什么精妙絕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豈不是一塌糊涂了?”
他說到這里,群豪中便有許多人哄笑起來。龔樂媛以南特劍法打敗若干愚,以蘭陵劍法打敗金澤豐,對方不免有容讓之意,但她以北極劍法力敗勃涅夫和巴喬夫,卻是真真實實的功夫。她所使的石壁劍招比勃涅夫、巴喬夫所學為精,又攻了他們個出其不意,雖仍不免有取巧之意,然劍法較精,便該得勝,所取巧者,只是假裝會使“岱宗如何”這一招而已,這事除了北極派中少數(shù)高手之外,誰也不知。可是群豪不愿見到旁人通曉各派武功,人同此心,法克龍這么一說,登時便有許多人隨聲附和,倒不僅以西圣弟子為然。
法克龍見一番話博得眾人贊賞,神情極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說:“所以啊,這五常派掌門一席,實非白掌門莫屬。也由此可知,一家之學而練到爐火純青的境地,那可比貪多嚼不爛的大雜燴高明得多了。”他這幾句話,直是明指龔政偉而言。西圣派中便有數(shù)十名青年弟子跟著叫好起哄。法克龍說:“五常之中,若有誰自信武功勝得了白掌門的,便請出來,一顯身手。”他接連說了兩遍,沒人接腔。
本來六怪必定會出來胡說八道一番,但此時夜清秋正急于救治金澤豐,無暇指點六怪去跟西圣派搗蛋。卜算子等六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才好。
“黃金牛”米英大聲說:“既然無人向白掌門挑戰(zhàn),白掌門眾望所歸,便請出任我五常派的掌門。”白登假意謙遜說:“五常派中人才濟濟,在下無德無能,可不敢當此重任。”“鐵蜻蜓”安衛(wèi)普朗聲說:“五常派掌門一席,位高任重,務請白掌門勉為其難,為五常派門下千余弟子造福,也為江湖同道盡力。請白掌門登壇!”
只聽鑼鼓之聲大作,爆竹又連串響起,都是西圣弟子早就預備好了的。
爆竹劈啪聲中,西圣派眾弟子以及白登邀來助陣壯威的朋友齊聲吶喊:“請白掌門登臺,請白掌門登臺!”
白登縱起身子,輕飄飄落上封禪臺。他身穿杏黃色布袍,其時夕陽即將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顯得金光燦爛,大增堂皇氣象。他抱拳轉身,向臺下眾人作了個四方揖,說道:“既承眾位朋友推愛,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艱巨,倒顯得過于保身自愛,不肯為武林同道盡力了。”西圣門下數(shù)百人歡聲雷動,大力鼓掌。